从西南驻军之地到龚州,快速行军也需要个十天,如今除开宣瑛派人去西南求救的时间,梁将军只用了八天不到。 宣瑛不是不懂军中事务之人,他宽和微笑道:“梁大人一路来辛苦了,只是还要辛苦梁大人几日,梅家拥兵自重,贪墨赈灾粮草,草菅人命,鱼肉百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定不愿束手就擒,还望梁大人好好准备接下来的一场恶战。” 镇南节度使手下本应该只有五万屯兵,但梅家这么多年来招了不少兵,总屯兵数量估计达到九万之众。 除了梅仁带来的两万,至少还有七万人在镇南军营里。 这是个不小的隐患。 梁大人拱手道:“殿下放心,只要微臣还有一口气,决不允许乱臣贼子为祸百姓。” 宣瑛发自内心客套道:“梁将军忧国忧民,本王为天下百姓给梁大人道一声谢。” 两人客套间,梅仁镣铐加身,被半推半拖至宣瑛面前。 他左额不知被谁打破,血流了半张脸,黏住了挂着烂菜叶臭鸡蛋的散乱头发,锐利如鹰隼般的眸子此刻染上几丝颓败,如同斗败的公鸡…… 颓败、失落、惊惶、愤恨…… 什么情绪都有,却没有死到临头的害怕不安。 事到如今,他依然一副为国为民宁死不屈的模样,道:“竖子小儿,那些为祸百姓的士族官吏,你不去处置,反而联合西南都护军攻打本帅,妖言惑众,蛊惑百姓。本帅一心为民,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奸人当道啊!” 他这副忠臣末路的嘴脸,差点让宣瑛怀疑自己是不是那个奸人。 宣瑛摸着良心自问了三遍,得出的结论是,自己不是好人,但绝不会干出陷害忠良的事儿。 这种事儿只有宣瑜才会干。 他厉声呵斥道:“确实是奸人当道,梅节度使,你梅家鱼肉百姓数十载,卖官鬻爵、逼良为娼、克扣军饷、强占土地、贪污受贿、玩弄职权……侵吞灾粮、草菅人命……” “二十多年犯下的大案要案一百零三件,包庇族中子弟犯下的案子有七百件,这些都是记录在案的,没有记录在案的数不胜数……你说你还想落下什么下场,你觉得你配有什么下场?” 梅仁听完,神色大骇,怒目而斥道:“七殿下怎可污蔑我梅家?我梅家有从龙有功,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守着这南方荒凉偏僻之地,何曾有过怨言?殿下怎可凭借听来的风言风语诬陷忠良?” 他举着捆住他双手的镣铐,痛心疾首质问道:“如此对待为朝廷出过力的边关大将,殿下就不怕寒了百万将士们的心?就不怕寒了无数为国为民忠臣的心?我梅家为边将数十载,从未有过反叛之心,纵然手握兵权,从未干涉州县任何事物,也不涉足各州县……” 宣瑛打断他道:“可有人收集齐证据,将你们这些年做的桩桩件件写成供状,上交给本王……你的罪,你父亲的罪,你家族的罪……罄竹难书!” 梅仁愤怒的眸光中满是茫然,他脱口而出道:“谁?谁敢污蔑我梅家?” “是我。”一道沧桑的声音传来,如同一桶凉水泼熄熊熊大火,周遭瞬间寂静下来。 梅仁如遭雷击石化当场! 半晌,他才微微转身看向来人。 城楼下的尸体已经被清理掉,地面还没来得及收拾,青石板长街上都是一滩滩血迹,纵横交错,越往城楼之下,血迹汇聚越多,形成一滩滩小水洼…… 钟鸿才背后是破晓前的黑夜,身前是火光与鲜血交错的街道。 在街道尽头是梅仁那僵硬的震惊的难以置信的目光!
第29章 半晌,梅仁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师兄!” 他杀人无数,一路走来,脚下是尸山血海,身后是枯骨遍地,却从来没做过噩梦。 他曾好奇问人,做噩梦是怎么样的感觉? 十个人里面有九个回答都是不一样的。 有人惊惧害怕,有人悲痛万分,有人悔恨交加,有人万念俱灰…… 此时此刻,他如坠一场修罗炼狱般的噩梦。 他不相信这是一场噩梦,周围的一切场景告诉他,他早已陷入万劫不复的噩梦里二十年! 百般滋味一起涌了过来,只剩下满脑子的空白,难以置信有之、惊惧悲痛有之…… 像是坠落悬崖的人,明知道能抓住的只有一条毒蛇,他依旧满怀希望的抓住那条毒蛇,不死心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师兄?” 钟鸿才神色淡然,目光坚毅看向他,无半分愧色,平静的话激起惊涛骇浪:“节度使大人,本官是老了,但还没有老糊涂,当然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从一开始……” 他顿了顿,神色有那么一丝不忍。 这个人二十年前与他在梅家别庄认识,那时的他还是个少年将军,身着枣红色华贵衣衫,骑着一头黝黑的骏马,耀眼夺目如同盛夏午时的太阳。 他策马踏过别庄百花丛,马蹄溅起飞花无数,经过他身边时,他勒住马,扬鞭指向他,桀骜道:“你就是我父亲的门生。” 他恭敬行了一礼道:“是。” 少年将军扬眉道:“听说你文采斐然,犹善画作。那你就以本公子刚才的雄姿即兴作赋一首,再作一幅画给本公子送来。” 能得梅家嫡公子赏识,无异于一步登天。 一般门客若是得了此番殊荣,必定感激涕零,欣喜若狂,竭尽全力去讨好。可他没有,依旧那副淡然恭敬之色道:“是。” 少年将军冷嗤一声“无趣”,便策马而去。 后来画作赋作送上门,一连几个月都无音信。 他想,给这位梅家嫡公子作赋作画的数不胜数,想得他青眼的更是不知凡几,他不过是沧海一粟中最不起眼的那个。 他虽想巴结他一步登天,但是他知道有些事情不可操之过急,他要做的就是徐徐图之,等待机会。 再后来,他在少年将军的书房里,看到了他的画,挂在书房最中央的位置,画中的少年恣意潇洒,马蹄留香蝶环绕,飞花骄阳相映衬。 钟鸿才的丝丝不忍,终究被脑海中无数模糊的画面击碎。 无数恣意潇洒慷慨以歌的青年,无数血肉模糊痕迹湮灭的烈士。 是二十年前那些满腔热血怀抱着伟大理想的青年,那些前赴后继死在这片土地上的无名英雄,那些拿生命为他铺路却不知他会不会跳进这个泥坑的同伴…… 他的不忍,是对他们的背叛。 他眸光坚毅起来,一字一声,虽沧桑但铿锵:“从一开始,我就只想做个好官,至少,我想做一个对江山社稷对黎民百姓有用的人。这些都是我年少时的理想,或者说,是我读书十载的抱负。” 看着梅仁悲愤伤痛的眼眸,他颤抖着嘴唇,花白山羊胡一抖一抖的,颤声道:“在我入了官场之后,我看到的都是你们梅家在龚州一手遮天,忠良被诬陷流放,无辜百姓被残杀搜刮,我那些书文知己,被梅家迫害,全家死于非命,我的朋友……拿性命拿家人给我铺路……我才一路走到今天,走到现在……” 梅仁早知大势已去,钟鸿才蝇营狗苟二十多年,拿出来的东西肯定够灭他们梅氏全族。 他麻木过后,只剩下悲愤,质问道:“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你在伪装?你假装想巴结我们梅家,成为我父亲的门生,假意与我们亲近,这些年为奴为犬的伺候我们梅家,不过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 他低低笑出声,“真是好深的心机……你总记着你的知己好友,你可曾想过我父亲对你的栽培之恩,对你的教导提拔之恩,我、我对你比对手足至亲还好,让你们全族在龚州得以立足腾达,让你能够在梅家横行无阻,就连我的亲叔叔都不敢轻看了你,你对我的情意就是要断我后路,置我于死地?你记得他们,记得你的抱负,记得黎民百姓,何曾想过我们?” 钟鸿才嗫嚅着唇,张合几次,想说什么,终究是什么也说不出。 只轻飘飘的一声:“我不知道。” 末了,补充:“对不起。” 宣瑛目光灼灼如利刃,沉声道:“现在,梅大节度使,你觉得你配有什么样的下场?” 梅仁转过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笑的撕心裂肺,被锁链锁住的手抬起来,指着宣瑛。 因为笑得肝胆俱裂,导致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赤红双眸里久久未曾落下的泪滴,因这剧烈的笑,不堪重负流了下来…… 良久,他的笑声才终于止住了,得意又猖狂道:“所以呢,你敢杀我吗?” 宣瑛正要问他为何不敢?就见梅仁从怀里一阵摸索,铁链被挣得一阵叮铃哐当响。 侍卫以为他要行刺宣瑛,抽出刀严阵以待,就连西南都护梁将军也握紧佩刀,要在梅仁有什么动静前,将其一击毙命…… 在梅仁还未摸索出什么东西来,西南都护梁将军想到什么,神色一变。 祁丹椹反应过来什么,当机立断道:“立刻杀了他。” “我看谁敢。”梅仁从贴身衣物里抽出一张金帛制成的卷轴。 那是一道铁卷圣旨。 他高举着圣旨道:“当年我梅家应魏尚书之邀,扶明君继位,为圣上守住南方之地,截断乱臣贼子的后路。圣上感念我们梅家忠义,特赐下一道圣旨,无论我梅家犯了什么错,梅家家主与继承人可保住性命。” 嘉和帝登基时,宣瑛还未出生,梅家世代盘踞在南疆之地,他无从得知还有这么一道圣旨。 圣旨虽说保住性命,但没说不治罪。 此案要回到京都交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堂会审,若是没有这道圣旨,梅家抄家灭族是逃不掉了,梅世与梅仁这对父子的罪行,足够将其凌迟处死十次。 但梅家世代盘踞在南方,距离京都甚远,在京都必有多年运作,再加上这么一道圣旨,本是抄家灭族凌迟处死的罪,说不定到最后也只可能将这对父子流放几百里。 梅家父子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想要东山再起很容易。 梅家家主梅世已古稀之年,半截身子埋入土里,想要东山再起保住梅家,也得跑得过时间,所以梅世不足以为惧。 他唯一的儿子梅仁却正值壮年。 不能让这个隐患活着。 梅家百年间,犯下多少罪恶滔天的大罪,这对父子身上血债累累,倘若这样的人到最后能有善终,那么这个世界的公良法度何在? 像钟鸿才那些昔日同窗好友,像钟鸿才这样的人,付出生命与一生,究竟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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