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里高朋满座,沈阕请了名流佳伶来与同道商友们献乐,所有人顾着宴饮没有人注意到暖阁里溜进了一个小身影。沈灵均藏在桌子底下,顺利地摸走沈灵锡桌上的米糕。 来而不往非礼也,沈灵均将自己的馒头擦了擦,细心地揩掉上头的霉灰,看了看,体面多了。他满意地放回沈灵锡手边的空盘里,作为回礼。完事后不敢停留,把热腾腾的米糕抱在手里,往偏房方向跑。 当晚,大年夜,沈灵锡突发急病,全城医倌都束手无策。过了两个月,他重病不治,暴毙于自己的卧房里。 沈灵均垂下了眼,自嘲地笑笑。这便是苏兆晚说的,他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么?他抬起一只手,细细地端详,他的手指长而有力,皮肤苍白,指节上有茧,是他常年握笔耍刀磨出来的。 这样的一只漂亮的手上,沾染了他弟弟的血。那晚的那颗发了霉的馒头,也不知是谁想取他母子的性命。最终却让沈灵锡挡了灾。 沈灵均啧了一声,挠了挠头,不打算再去想这些。他已经在这墙头伏了许久,怎么还没看到温奶娘出来!他心底不禁涌上几分不安。 自从他被沈夫人抚养后,温奶娘便一直住在偏屋旁的瓦房里。现如今偏屋被推了,改成了蜂场,瓦房还在。可那房间门扉紧闭,窗户也死死关着,丝毫没有人住的样子。 沈灵均皱了皱眉,仔细看看,怎么窗棂上还落了几丝蜘蛛网? 他正捉摸不定,忽听远远的有人声传来,沈灵均压低了身子,只露了一双眼睛偷看。见主厅方向走来几个小丫头,戴着斗笠头纱,手上也套了厚厚的丝织手套,一丝皮肤都不敢裸露出来。 “啧,真倒霉,她们在外头招呼客人,烧茶切果子的,却叫我们来做这苦差事!”走在最前头那个穿着湖蓝布衣的小丫头抱怨。 另一位扯了她一下:“少说两句吧!喏,拿好竹筒,仔细这毒蜂蜇你。” 湖蓝衣衫少女不情不愿接了过来:“烦死了!这种地方,大白天来也嫌晦气啊!这么阴森。” 年纪更小一些的怯生生道:“阿绿姐,你别说了!我听闻温奶娘去得不安稳,魂魄怕会缠人呢!” 她这一说,其他几个立马噼噼啪啪地抽她,厉声喝骂:“呸呸呸,青天白日的,你胡说什么!” 沈灵均身体猛地一震,险些要喊出声来,扳着墙的手紧紧抠住,青筋都暴起。 他这头心急如焚,那几个小丫头却似乎是怕犯了忌讳,不约而同地住了口,再不言语,只是默默将手里药罐子弄了些药膏出来放进竹筒,伸出手去逗蜂子。 药王蜂极喜欢那药膏味道,登时便扑了好几只进竹筒来。 阿绿眼疾手快,“啵”地一声盖住,向其他人努努嘴,催催她们快点。 沈灵均心里如油煎似的,只想多听到些什么,可她们偏偏不说了。他咬着唇,掌心里的冷汗将手津得滑溜溜的,手腕也没了力气,几乎抓握不住。 想了想,沈灵均手底暗暗发力,掰下一小块墙皮,内力贯入指尖,弹指将那片墙皮激射而出,“啪”地打在瓦房窗户上。 那几个小丫头同时吓得浑身一哆嗦,惊恐看向瓦房方向。 阿绿咽了咽:“你……们听到了么?” 那小丫头张着嘴,瞠目结舌,呆了呆,竟哭了起来:“是她回来了!她回来寻仇了!” 另一个狠狠抽了她一嘴巴:“你住口!什么寻仇!?她是自己不小心掉进古井里摔死的,你忘了?” “对……对……”小丫头喃喃自语:“她是咎由自取……公子走了,她不肯听夫人话,就一不小心将自己摔死了!对!她是自己摔死的,她是!” 又有破空一声响,随后瓦房旁侧的树丛震得沙沙晃动起来。几个小丫头再也忍不住,吓得手脚都软,不知道谁手一松,竹筒摔在地上,登时药王蜂窜了出来,便往她们身上扑。丫头们尖叫着落荒而逃,连鞋也跑掉了。 枯井……摔死……去得不安稳…… 小丫头的话语鬼魅般缠绕在沈灵均脑海里,他浑身颤抖,艰难地看向那旁侧不远处的古井,从前,他和母亲,还有温奶娘一起,纳凉闲谈,将夏日的瓜果湃在那水中的古井……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他一口气没提上来,手一松,从高高的墙垣上摔了下来。 “灵均!”苏兆晚刚刚赶到,便看见沈灵均重重栽在地上,面色白得吓人,不省人事。 他吓了一跳,赶紧上去,扳过沈灵均的脸,拍了拍:“灵均,你醒醒!” 沈灵均不知遇上了什么,他额头摔裂了,手指尖上磨得都是血。 “你这人……你抠什么那么用力啊!”苏兆晚急得抱怨,撕下一片衣襟替他包扎。 忽然他手一停,沈灵均方才捡着没人的时候偷偷攀上墙的,隐藏的很好,眼下突然从天而降,摔了个大活人下来,引得四下里的路人都注意到这里,登时围了几圈的。 阑州城百姓耿直,当即指着沈灵均道:“哎,这怎么回事,这两个异邦人怎么会从沈府的墙上摔下来?” “怕不是贼吧!” 此言一出,大伙儿都沸腾起来,七嘴八舌道:“是贼?那还不报官,赶紧抓起来啊!” “呵,这年头,连知秋堂这种医家良人都遭贼。什么世道!” 苏兆晚忙道:“我们不是贼!” “狡辩!不是贼,那你们爬人家墙做什么?” “就是!现如今楼兰人胆子越发大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行窃!若不报官,他们真当我们中原无人么!” “你们……”苏兆晚百口莫辩。 阑州城人性子刚烈如火,一说是贼立马围上来要把他们摁住。 苏兆晚用力撼着沈灵均,却毫无反应,眼见着围上来的越来越多,他烦得抽了沈灵均一巴掌:“浪费东西的败家子,尽给老娘添乱!” 他话音刚落,身边人眼前一花,只听见一声“砰——”的巨响,白烟大作,像抖开一团云似的将所有人包裹住,登时眼不能见物,给浓烟呛得直咳嗽。 足足半刻钟,那烟尘才稍有些散去,众人赶上前去时,原地苏兆晚和沈灵均二人,早已没了踪影。 -本章完-
第30章 枕孤鸿·30 无常医馆 ==== 一簇药王蜂围着个黑瓷坛子振翅不休,时而几只停在坛子边缘,吸饱了里头的药液,又更加兴奋地绕着那方寸角落上下不停。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用药杵在坛中搅了搅,惹得药香四溢,几只蜂喜爱这味道,还亲切地停在那手上,蠕蠕而动,细白伶仃的手上停了几只狰狞的蜂,惊艳而危险。 药王蜂的个头比寻常蜜蜂大很多,苏兆晚也怕失了分寸被蛰一下子,不敢多逗弄,加了药便退了回来。 掀开破青布帘,那张缺了角的病床上,沈灵均依旧昏睡不醒。 走上前去将他额上的药草撕掉,又换了一幅,苏兆晚丝毫不客气,“啪”地一下重重盖在他伤口上。沈灵均梦里也知道疼,皱了皱眉,嘴里难受地呜哝两声。 苏兆晚扯了扯嘴角,阴阳怪气道:“小王八羔子,运气倒好。在龙潭虎穴外栽了跟头,倒是不偏不倚,栽在了这医馆附近。” 苏兆晚挨着床坐下,抬头打量着这间屋子。一桌一椅,依然是记忆中熟悉的模样。 这是医馆的布置,不大,就一间看诊的诊厅,柜台后是药柜子,余下的四五间空屋都被用作病房,设了三四张床榻不等。唯独后院药园北边的一处屋舍是医者起居之所。 医馆显然是废弃多年没有人打理过,门栓都锈了,家具厚厚的积了一层灰,苏兆晚拖着沈灵均进来的时候碰翻了个支着纸灯笼的竹竿儿,悬顶的蝙蝠呼啦啦一大群惊飞了出去,倒是把他吓得腿一软,两人栽了个跟头。 苏兆晚进这间医馆就像进了自己家门一样,放下沈灵均,便轻车熟路去药柜子里摸药。荒废了多年,许多药材已经腐坏成粉了,费好大劲挑出些勉强能用的,又找来药炉、干柴,打来井水,好容易支起炉子生起火,给沈灵均熬药,这一趟累得他腰都直不起来。 咬了一口刚热好的馒头,苏兆晚往少年身上抽了一下:“两天了。差不多得了啊!药也给你敷了,汤也给你喂了,老娘我还发了慈悲,配药引来了一窝药王蜂。再不醒,你的差事黄了可赖不到我头上!” 他盯着沈灵均看了片刻,没反应。 苏兆晚烦躁了:“你怎么这么没用!摔一下脑门儿跟要了你命似的,我还指望着你去找茗儿呢,软豆腐!”说着踹了他一脚。 谁知这一踹沈灵均倒有了反应,一翻身紧紧搂住了他的腰,一用力,把他直接搂到床上。少年在被窝里捂得热乎乎的,抱上来却好像还怕冷,一双手臂铁箍般,脑袋用力往他怀里钻。 “呸,小登徒子,摔晕了还不忘轻薄!” 沈灵均嘟囔一声抱得更紧,他越挣扎,沈灵均越缠得深,活像个打不走骂不离的狗崽子,推搡间,沈灵均忽梦呓道:“娘!” 苏兆晚手停了停,冷漠道:“不是。” “娘。”沈灵均像是跟他较上了劲,固执地喊。 “……” 苏兆晚翻了个白眼。 沈灵均手紧了又紧,道:“别走……” 怀中少年高大的身躯却偏要缩在他的臂弯里,依恋地磨蹭,一贯颦起的眉宇舒展开,一张脸蛋俊秀漂亮,却依旧稚嫩,眼角亮晶晶的,依稀泛着水光。苏兆晚看了一阵,手却不觉泄了力,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把人搂着,忍着性子轻轻拍抚。 沈灵均身上稍稍松了点儿,可梦里依旧不安稳。 风雪漫天,刮得人几欲走不动路,迈出一步都仿佛在用尽浑身的气力。沈灵均梦中的沈府,一向是此般景象。 小小的自己,捏着刚从客厅偷回来的米糕,捂在怀里一步一滑,想要带回去给母亲。 眼前一晃,沈夫人尖利的哭嚎刺破夤夜,整座府邸忽而张忙起来,长辈、下人、郎中,都在往沈灵锡卧房跑。他们的这处偏屋就好像海啸中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岛,平时的风刮不进来,这种时候就更没人注意他们了。沈灵锡重病,知秋堂数十名郎中使劲浑身解数,珍奇药材流水一样喝下,终究也只是给沈灵锡吊了三个月的命。 过了不知多久,一群精壮家丁撞开了偏屋的门,不由分说就把苏缇拖走了。 沈灵均心头一紧,本能想要追上去,却眼前一晃又回到那片白茫茫的风雪中。他看不到母亲,也再牵不到温奶娘。他心下着慌,开始疯跑起来,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忽然他像是看见了一个什么人,也不多想,忙追了上去,跑近了,却才看清是那个在偏屋门口遇上的那个药人,沈灵均儿时唯一的朋友。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没等开口问,那个药人却自己抬起头来,脸盘窄,却生得秀气精致,一双桃花眼似能将人的魂魄摄走。蓬乱的一头乌发下,竟露出了苏兆晚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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