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外人口中被称作是“狐媚子”的女人,在他的记忆里,分明是个再温柔不过的女人,对方的怀抱既温暖又盈满馨香,她抱着他时,耳畔常传来袅袅动听的乐曲,阳光时常拂过女人的眼睫,又落入小小的温楼的眼中,不经意间便惹起咿咿呀呀的欢笑。 温楼回忆不起母亲的样貌,却总能记得对方怀抱着自己时风的温度、花草的芳香以及泛着琉璃色泽的细碎光影。 那个名叫“观潮”的女人,明明美得像是盛满了一整个春天的色彩。 ——同时又如春花般孱弱易折。 哪怕表现得再云淡风轻,从前的遭遇也终究叫她郁结于心,再加上府里的人总明里暗里地给她使绊子,叫她早早便支撑不住、撒手人寰。 女人去世前曾握着小小温楼的手,气若悬丝地对他说抱歉,记忆里,那只手柔软、细瘦,像是颓败的花枝,透着属于久病之人的苍白。 “抱歉,不能再陪你更久一点。” “阿楼,来世一定要再做我的孩子。” 临别时,女人声音很轻,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温楼又想——何谈抱歉呢?死亡对她而言何尝不是解脱。 他那时尚不足五岁,却因早慧和平日的经历懂得许多,是以懵懵懂懂便有所意识——不是母亲该道歉,而是他该说抱歉才对。 因为有他存在,才拖累了母亲太久。 于是观潮真正阖上眼时,温楼并未流泪。后来赶来的人见了他模样,只说他冷血,这副模样像极了他那不负责任的父亲,而当温楼再长大一些时,重新去回想那时的感情,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母亲风华一生,唯有那情路上的坎坷绊住了她,但那实在算不得什么,因为春天仍旧是春天. 无论是迎接还是送别美好的事物,总不该用眼泪。唯一值得遗憾的,仅是彼此之间相互陪伴的时间实在太短。 可温楼当时嘴上回应的“好”,实际上心里想的却又是——不要了。 来世母亲要嫁入更好的、爱她敬她的人家,而不是再遇上如今的父亲,再诞下与父亲有同一血脉的他。 那个如同春天般美好的女人合该灿烂而幸福。 所以他宁愿不要再做她的孩子。 观潮走后,母子俩居住的小院也彻底寂寞下来。但这并不代表着他的生活也能如同这院中的死水那般沉寂。 祁府在淮州富甲一方,按理并不多他这一口人的粮食,但主人常年不在家,府里的姨娘们善妒,下人又惯会看人眼色,从前尚且有母亲护着,仅剩他一人之后,他便活得连这府里的下人都不如。 起先每日还勉强会有两口饭吃,到后来,若不能按时完成派给他的活计,就连正常的三餐也没法吃上。 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府邸里想要安生过活,仅凭年幼的孩子的一己之力,实在难以达成。光是长久以来无法满足温饱,就已经使温楼比同龄的孩子看上去瘦小许多。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温楼再次回想起那段算得上昏暗的日子,只觉自己能够长成如今这般勉强算得上良善的模样,有三分之一要归功于他的母亲母亲,剩下的三分之二,则是因为祁琅。 他的兄长。 数不清是第几次被人推搡着按进坭坑里,温楼竭力忽略着四肢关节处传来的疼痛,满脸麻木地等待这一场谩骂和拉扯过去,心底只想着今晚究竟需要打几桶水回去才能将身上的泥清洗干净。 哦,身上这套衣服好似已经薄得不能再洗了,再用力些洗怕是要破了…… 但这一次,却不光是打骂。 伴随着一声声“野种”和更难听的称呼,温楼抬起眼,便见到平日里将他欺负得最狠的、府里得宠姨娘的孩子扬着一个恶劣的笑,手里拿着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一支发簪。 那支簪子算不上华贵,却是观潮亲手所制。在看到它被拿在他人手中的那一刻,温楼止不住浑身发冷,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周围按着他的人,想要抬手去夺那支簪子。 然而寡不胜众,终日吃不饱饭的孩子怎么可能抵得过那群养尊处优的公子少爷。 温楼眼睁睁看着那只发簪被丢进眼前的坭坑里,又被一直穿了锦靴的脚恶意用力碾了碾。 “喀”,细小的断裂声清晰地穿入耳中,在那一刻,温楼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想要杀了眼前这群人。 可事实却是他只能被人摁进泥地里一动不能动,甚至连伸出去抓簪子的手都即将被人踩在脚底。 在被泥泞混湿的发丝掩盖下,温楼睁大了藏着恨意的眼,死死盯着那只即将踩下的靴子,等待疼痛的到来。 “住手!” 一道有些青涩的少年音突兀地响起,刹那间,方才还不断发出恶劣嬉笑声的角落安静下来。 “长、长兄?” 为首的少年不可置信地出声,像是有些惧怕地后退半步,刚才仗势欺人的气势荡然一空。 领头的气势弱了,周围的人自然也不敢发声,等到温楼有些费劲地昂首去看,才发现—— 什么嘛。 分明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而已。 对方生得比周遭总是欺凌他的几人要高,面容仍旧青涩,但能看出生得是偏向正统的冷峻,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倒是颇有些气势。 “整日里不学无术便罢了,以多欺少的事竟也做得出来了,对府里人尚且如此,在外又不知会横到哪去。”那少年微微压了压眉眼,音量不高,却极为冷冽,“当真是好得很,看来平日里的书真是白读了。” “统一回房,抄书十遍。” “大哥,是这臭小子冒犯我们在先,我们只是……”他领头的闻言,有些忿忿不平地开口。 “我说——回房,抄书。”那少年掀了掀眼帘,语调依旧冷淡,周身气势却比出来时更加迫人,“还有,我何时允许你们唤我作大哥?” 领头那人在他开口时面色便骤然惨白下来,此时听了他的话,也只是咬了咬牙,夹带着不甘与愤懑低声:“是……长公子。” 周遭几人还想再争辩什么,但似乎是顾念着对方的身份,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几人低低“嘁”了一声后便扭头快步离开了。 那些人走后,身前的遮挡也随之消失,温楼不愿在他人面前显得自己过分狼狈,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为身上疼痛未能成功。 最后是一双干净的手扶住了他的双肘,将他稳稳托起,又将那两截被踩断的簪子递到他的身前。 “看好些,别再弄丢了。” 温楼没说话,目光落在那沾满泥灰的掌心,沉默片刻后,一把夺过祁琅手中的发髻,就要起身,然而脚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叫他强忍不住,直直向下倒去,“嘶——” 刚从温楼的举动中反应过来,便见眼前这小孩儿摔倒后的腕骨处重起一个大包,祁琅叹了口气,在他身前半蹲下身子,道:“你这样走不了的,上来,我背你走。” “……不用你管。” 眼前这少年明显是将他当作了府里下人的孩子,即使如此也愿意为他出头,身上又无那许多跋扈的气势,多半是个好人——但若是对方知道了自己身份,这态度是否仍旧如此犹未可知。 有人愿为他施以援手已是不易,然温楼并不希望得到一份来日会化为尖刀的温暖。 身后传来少年略有些执拗的声音,祁琅又叹了口气,眉眼松动些许,换了个法子劝到:“等你自行回去都什么时辰了,说不定连晚饭也会赶不上的。” 温楼闻言不由得面露纠结——他饿了一天,本就没吃什么东西,如果不快些回去,那么仅剩的那点馒头稀粥也会被下人倒掉或者拿去喂些牲畜。 犹豫了半晌,他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慢慢地搭上眼前人的肩背,看起来相当昂贵的衣料很快就被他身上沾染的泥水弄脏,可是蹲在他身前的一动不动,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直到温楼趴好,祁琅才缓慢地起身,稳稳当当地背着他一步一步朝他所说的院子走去。 温楼久违地不是因为殴打而与人的躯体如此贴近过,陌生的温度透过相隔的衣料传递至他的胸口,直叫他的眼眶慢慢染上红意。 他倚靠着的、独属于少年人的脊背,尚且有些淡薄,却挺拔而温暖,像极了……母亲的怀抱。 “……对不起。”身后传来很低很低的、略有些沙哑的嗓音,祁琅的步伐因此而微微一顿。 “谢谢你。” 这声清浅的道谢被浸在深秋的风里,叫人心间忍不住微微一颤。 顾及着对方的面子,祁琅没有回头去看,他只是在一瞬间的停顿后,沉默地收紧了托在少年膝弯处的手,将他往自己背上轻轻颠了颠。 没长开的少年骨架很轻很轻。 像极了他幼时曾养过的、总是爱在人身上亲昵地停留的、脆弱而又漂亮的长尾山雀。 祁琅三岁时母亲去世,他外祖家在淮州乃至周边几个州都颇有些势力,担心他在母亲逝后遭到府里人的欺压,便着手将他接到府上培养,他父亲自知亏欠于他母亲,又碍于他外祖家势力,因而也不敢多加阻拦,任由他长到十二岁,才以继承家业为由将他接回府上。 因此祁府的人只有在年节时才会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嫡长公子,而祁琅对于父亲的姨娘们并不关心,是以对于自己有几个庶弟、乃至于温楼的存在也并不清楚。 祁琅虽常年不身在祁府,但偶尔回来给人留下的印象倒是叫那些庶弟妹犹为怕他,下人也对其恭恭敬敬。一是为其身后兼有祁父与外族两方的依仗,年纪尚轻便出类拔萃,为两方既定的继承人之选,寻常人不敢轻易惹他,二则是他常年冷着面,实在叫人难以靠近。 后来祁琅从态度客观的下人口中了解过温楼的事,才知晓对方竟是自己名义上的庶弟。那日将对方送回院中时,见对方有独立的院子、院内陈设却十分破败时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当下并未问出口。 “原是这般么……” 没想到自己一回府便碰上这么一件事,祁琅拧了拧眉,温楼那张蹭上泥泞的面颊不由得浮现在眼前——实在是很像一颗染上灰尘的白玉团子。 祁琅不合时宜地想。至少比他见过的其他庶弟都要可爱。 可爱——他实在鲜用这个词。 思及此,祁琅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一旁的下人,言简意赅到:“原先的书童换了,让他来。” “住处也搬到我院中来。” “不必请示父亲。” “是。” 搬去与祁琅同住后,温楼的日子明显好过起来,至少吃住都比以前好上许多。心里的感谢并不是没有,但更多地是承受到莫名好意的无所适从,因此平日里总也小心翼翼,谨言慎行。
65 首页 上一页 59 60 61 62 63 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