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确实不知。”自幼严苛的家教让他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人都要保持良好的礼节,因此他并未将自己的情绪过分显露出来。 在沈长星看不见的角落,来人的目光因为他细小的举动而沉暗一瞬,旋即直起身,脱去几分随意,稍稍正色道:“我叫裴烬,是这家赌坊的老板。” “好的,裴老板。”沈长星点点头,见人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又重新转过头,对上男人的视线,“裴老板还有何贵干?” 这语气中的逐客之意简直不要太明显,裴烬心底失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拉开沈长星对面的椅子,落座后也并不说话,只半掀着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盯着人瞧。 沈长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叹了口气道:“裴老板有事还请直说。” 裴烬闻言轻轻一笑,难得近距离看见眼前人过于生动的神态,欣喜之余也叫低沉的嗓音中不自觉带了些诱哄,“小将军难得来一次,不如出去赌一局,如何?” “不要。”听见他的提议,沈长星顿时压低了眉眼,果断拒绝。 赌博实乃害人之物——光看他叔父的模样便知道了,他又怎么可能去沾染这些东西。 裴烬听闻并不意外,只仍旧好言好语地劝说,“就一次,最简单的比大小也行,我可以让——” “裴老板不必多言,长星不愿为此,扫了您的兴,实在抱歉。”沈长星没等裴烬说完便出言打断,面色看起来比起先沉下许多。 就在场面即将陷入尴尬僵持的境地时,那离开的伙计拿着被抵押的物件回来,沈长星见状立即起身,签了收据拿了物件便要告辞。 “长星今日多有叨扰,还请裴老板与伙计勿怪。” 说罢转身便走。 少年将军生得俊秀挺拔,走路时矫健又飒爽,宛如凌风破竹,不一会儿身影便消失在两人视线尽头。 徒留裴烬与一旁战战兢兢的伙计待在一块儿,裴烬不出声,那伙计便也不敢出声打扰。 直到沈长星已经离开了很久,裴烬才轻敛了下眼睫,用自言自语的语气自嘲道:“搞砸了啊……” 自那日与裴烬打过照面之后,沈长星便逐渐发现对方总能意外地出现在他外出的每一个地点,并且每次都打的是“巧遇”的名号。 又一次被人以同样的方式挡住去路,沈长星额角微抽,心底暗吸几口气后,才于面上摊开一个生硬的笑容,语气干瘪地对着眼前的人说道:“裴老板今日又有何贵干?” “无事便不可来同小将军打声招呼么?” 那双夺人的狐狸眼似勾非勾,男人说话时语气淡淡,手中横过沈长星去路的烟斗却并未偏离分毫。 “我今日有事,不想同你多说。”沈长星说着,绕开了人就打算往前走。 “沈小将军说得有事,是指去买泰和斋的松子糕么?” 裴烬简单的一句话,便叫沈长星生生止住了步伐。 从男人的视角上看,少年裸露在外白皙脖颈正一点点爬上烟粉色,最后连带着耳垂也染上了霞霜。 “……你怎么知道?”问完后,沈长星有恍然大悟一般猛然回过头来,拧眉道:“你跟踪我?” 裴烬闻言,佯装惊讶地摆了摆手,以一副受尽冤枉的模样道:“怎会,不过是恰巧猜测到罢了。” 说着,他从广袖内取出一袋包装完好的糕点递至沈长星面前,微微含笑道:“方才经过时顺路买的,如今不想吃了,小将军若是不弃便拿去吧。” 绝口不提自己在日头下等了半个时辰的事。 沈长星看着递到眼前的糕点,难得生出了几分犹豫。 泰和斋的松子糕为每日限量,由于味美而日常排队众多,且老板颇有脾气,不管是用钱权压迫也绝不会容许有人插队。 他现在赶去,也不知那松子糕还有没有得卖了。 裴烬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沈长星脸上,此时自然也没有错过他眼底的那一丝松动,当下立即牵过沈长星的手将糕点往他手中一塞,随后生怕他拒绝一般飞快地撤离,“收下吧,就当是这么多次打扰小将军的赔罪。” 沈长星抿了抿唇,对此摇了摇头,“我不可平白受人恩惠,你稍等,待我将钱给你。” “当真不用。”裴烬失笑,对于心上人过于执拗的模样既无奈又止不住心神爱怜。 “做人不可胡乱占他人便宜。”沈长星蹙了蹙眉,然而不等他摸出钱袋,便听见对面的男人缓声开口—— “不。” 裴烬面上缓缓显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掩在袖中的手指留恋地捻了又捻,口中徐徐说道:“是我占了便宜才对。” 一次赠礼被接受后,裴烬似乎打通了与沈长星接触的任督二脉,开始源源不断地通过各种沈长星难以拒绝的途径向他示好。 每当他想要拒绝,裴烬总能找出不一样的理由来让他无法推脱,脸皮之厚、对人之难缠,实在是沈长星平生所见之人当中绝顶之人。且这人惯会投其所好,知晓贵重的金银珠宝一类他不会收,多是送些糕点、精巧的物件一类来讨他欢心。 唯一称得上隆重的礼物,是在他诞辰二十二岁诞辰那日。 那夜他与亲人简单地吃罢寿宴,回房正欲休息时,窗棂却被人叩响,打开才发现竟是裴烬站在窗外。 还没等他质问对方如何绕过层层看守进入府中,便被人拦腰揽过,一息间便跃上了房顶。 “裴——!”沈长星刚出口喝止被一道烟火乍响倏地打断。 他回头去看时,只见漫天的流火洋洋洒下,沉寂的夜空在转瞬间便被无数朵绽开的火花所铺满,璀璨而绚烂,莹莹照满了遥远的墨纸。 “为什么,会……”沈长星看着眼前的景象,尚且有些缓不过神,怔愣着喃喃开口。 过了半晌,他只听身侧传来一道沉蕴的嗓音,那声音少了几分往日里的轻佻,多增了几分柔和,在嘈杂的烟火声中,藏着沈长星听不懂的温柔与深情。 他说—— “诞辰快乐。” “我的小将军。” 人心都是肉做的,面对日复一日降临的好意,任何人也没法始终保持铁石心肠。被磨得久了,沈长星也逐渐松动下来,开始以朋友的身份与裴烬相处。 他起先也问过裴烬,想要交友这世上到处都是,为何总抓着他一个人不放,见裴烬只是笑笑,他便又问—— “我们是不是曾经在哪见过?” 在那时,他罕见地见到裴烬收敛了神色,露出几分他看不懂的幽深与挣扎来。 然而这种神色只存在片刻,男人便敛了眸,重新朝他笑:“小将军这般聪明,不妨猜一猜?” 沈长星便有些失语地转过头,支着下颚哼道:“爱说不说。” “老狐狸。” 沈长星时常觉得,就算是友人,裴烬在他的生活中出现的次数也过于频繁了些,久而久之,他却也被这人弄得有些习惯了,但偶尔也会觉得对方很烦。 裴烬很烦。 可是烦他扰他的人是他,在他需要时伸出援手的人也同样是他,甚至于,带着他死里逃生的人也是他。 祖父和妹妹长玥生病时送来的难寻的贵重草药、他的叔父一次次流连赌坊却还未输光家财——沈长星知晓这些事情背后都有裴烬的影子。 而他后知后觉地察觉不对,正生出远离之意时,陛下一纸诏书,便令他跟随父亲,前往了战火燃起的边关。 军情因叛贼泄露,他带的兵马中了埋伏,身上又插了毒箭,在勉力杀尽眼前的敌军后便彻底昏死过去。 原以为不会再有睁眼的机会,没曾想他不止再次睁眼,眼前看见的第一个人竟是裴烬。 确切地说,彼时的他被裴烬抱在怀中,用轻功奔走。 他中了毒,面色苍白,眼前一片恍惚,却见对方模样竟比他还要慑人,不仅眉头紧蹙,眼中也充血得吓人,宛如一朝修炼不成走火入魔之人。 “裴……烬……”他有些费劲地唤对方的名字,紧接着便很快得到应答。 “星儿!”他见对方喃喃念着,同时收紧了怀抱,发疯般自言自语道:“星儿别怕、别怕,很快就到了、很快就到了……” 裴烬念着,眼眶泛红,沈长星意识模糊间竟还感知有热泪滴洒在自己手背。 他其实想说自己不怕,可是眼看着裴烬不似能听进去的模样,便只吁了口气,任凭自己闭上了眼,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在黑暗中,他做了一个简短的梦。 他梦见年少时于暴雨中回府,在经过府门时,见有一人狼狈靠墙,面目被狼狈的发丝遮挡,看不清模样。 他取伞站在那人身侧,为其挡雨,那雨过了足有一个时辰才停,他便也生生举了一个时辰的伞。 只是这一个时辰中,乃至他离开,他们二人都并未同对方说过一句话。 梦醒后,沈长星才知晓自己这一闭眼竟是生生昏过去了足有三日时间。 而他昏死过去几日,裴烬便发了几日的疯,这段时日里,每个前来为他诊治的大夫都被对方吓得进门便如履薄冰。 “你别吓他们。”沈长星醒来后说。 而裴烬在他面前,也只乖乖地应“好。” 但是他转头又笑着,目光阴冷而又偏执地道—— “凡是害你受伤、伤了你的人,我定要十倍百倍地从他们身上讨回来。” “要抽他们的血,生刮他们的骨肉,只叫他们生不如死才好。” 沈长星听闻后只是蹙蹙眉:“别开这么血腥的玩笑。” “星儿又怎知…我只是在开玩笑?” 这人确实不是在玩笑。 男人眸中挣扎苦痛与认真的神色落在沈长星眼底,让他望见便如同被烫到一般转移了视线。 ——对于裴烬,他难得生出了逃避的心思。 分明对方将自己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他是应当感谢的。可裴烬带他逃离砸落在他手背上的那滴泪,却像是火种一般快要将他灼穿。 好在伤势不重,毒也很快解了,沈长星被裴烬寸步不离地照顾了七日,最后在伤好的差不多了之后,便独自离开了他们暂时居住的住所。 其实他本不想那般决绝,可是他在这短短几日的相处中忽地生出了一丝害怕——他害怕真的裴烬爱他。 毕竟对方自他伤后便不再加以掩饰,望向他的目光总是充满了赤.裸的侵占欲。 可是心底有个声音又这样告诉他——不、不止于此。 他同样害怕自己会爱上裴烬。 爱让自视甚高者低下头颅,从裴烬遇上沈长星起,他就彻底失去了高高在上的权利。 裴烬自幼便不喜爱天间过于刺目的太阳,可是直到遇见沈长星,他才发觉——他更厌恶的,是那耀眼的太阳照向的人并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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