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砜与巴隆格尔正在一旁解缰绳,回头一瞧,巴隆格尔当即就冲了过去。他脱下蓑衣披在老翁身上,冲客栈里的人吼了一句北戎话。 “北戎蛮子!是北戎蛮子!” 客栈里头的人登时怕了,纷纷止步。巴隆格尔把老翁扶起,贺兰砜已经把淋湿的书册重新装进筐内,仍旧用蓑衣盖着。 两人不愿生事,把那老翁扶上马便走进雨里。谁料那老翁硬气固执,一抹脸上的雨水,回头怒道:“问天宗乃邪宗,天下清明之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尔等沉迷邪说,奉凡人为神,有朝一日定……” 巴隆格尔气得跺脚:“嗨呀!你这老头!闭嘴吧!” 他与贺兰砜一人骑马,一人牵马,往前疾奔。客栈里头涌出一大群人,紧随这三人两马,吵骂追打。 吵嚷之声甚大,客栈二层,岳莲楼推开了窗。一泼雨水灌进来,他用折扇挡在额前,眯眼细看。 “出了什么事?”靳岄问。 “有两人把那老头救走了。”雨势太大,铺天盖地,他只能看出是两位身着大瑀衣装的青年,两匹马一黑一棕,看不出来历,“江湖人打抱不平,见义勇为,指不定就是我明夜堂的孩子。” 雅间中只有岳莲楼、陈霜、靳岄与岑融。岑融盯着岳莲楼那把扇子,心头暗自憋气:“岳大侠,你拿的是我的扇子。” “对,那又如何?” “上有御笔亲章。” “看到了。皇帝老儿字写得不错。”那扇已被淋湿,扇面画的山水与题字糊开,岳莲楼悠悠扇着,“怎么?不舍得?” 岑融放弃与他沟通,转头对靳岄道:“我今夜便回梁京了。今夏雨水多,仙门毒虫多,你务必小心。这一路送你过来,我心中……唉,着实不舍得。” 岳莲楼嘿地一笑:“哎哟,走吧!快走快走。” 岑融不理他,说着握住靳岄手掌,低声道:“我若有什么错的,这一路陪你伴你,也该弥补了吧?”
第76章 仙门(3) 岑融随靳岄前来并非临时起意。 靳岄去见盛可亮并决定前往仙门当夜,他去找过岑融。两人起争执之后一直没见面,靳岄主动上门,岑融忙不迭接待。他贵为皇子,没有开口道歉的道理,但面对靳岄,还是说了些“哥哥错了”之类的话。 靳岄接受了岑融的歉意,拒绝了岑融给他找的几块罕见美玉。岑融就是这样的性子,他毁坏了别人喜欢的东西,便再找其他更好、更名贵的赔上。但这方法在靳岄这儿是毫无用处的。 而他也不打算与岑融说明这一切。俩人并非同路人,彼此依赖与利用罢了。 他对岑融不是没有怒气。但当时当刻必须压抑怒火,与怒火相比,前往仙门一事更为重要。 仙门的情况岑融也并不十分清楚,但他是知道夏侯信其人的。夏侯信当时回朝请罪,连跪数日,朝中上下无人不知。夏侯信去仙门城当了城守,看似平调,实则是削官贬职。得知靳岄要去仙门探一探夏侯信,岑融起意劝阻,但靳岄决心已定,他拦不下来。 既然拦不下来,他便随靳岄一同前来。三皇子悄悄地来仙门,这不是一件小事。夏侯信得知后连夜在仙门关外迎接岑融,随后才知岑融是带着靳岄过来的。 夏侯信认得靳岄,靳岄对他却毫无印象。小时候在宫中见过的大官大将,靳岄全都没往心里记。岑融说靳岄从北戎回来后抱恙许久,如今好不容易养好了些,御医提议让他到南方修养,岑融左思右想,没有比仙门城更适合的地方了。 夏侯信其人看起来不似文官,更像武将,说话铿锵有力,做事雷厉风行。靳岄知道他是个不好对付的人,便听岑融建议,只扮作自己是来此休养,见面时乖乖站在岑融身后,连话都没有多说几句。 此刻在客栈中,岑融又絮絮说了一些别的话。这客栈离城门极近,靳岄在城中租了个普通的小宅院,今日若不是送别岑融,又被大雨阻在这客栈里,两人还没这样说心里话的机会。 靳岄从他手中抽回手掌,笑道:“三皇子言重了,靳岄没有什么要怪你的。” 岑融叹气:“你每每这样对我说话,我便知道,你与我又远了几分。” 他顿了顿又说:“那日扔你的玉佩,是我不对。我只是心里头不高兴。我与你相识相知多年,竟比不上你才认识一年的蛮人。那玉佩碰不得摸不得,你却连我好心好意找的礼物都不愿多看一眼。” 靳岄决心对他说得更坦率一些:“若三皇子与皇子妃的信物被人随意抛去,你会不会生气?” “……你和那绿眼睛的蛮子,怎能跟我和新容相比?” 靳岄不吭声,笑着喝了口茶。再抬头时,桌上一枚白玉扳指,是岑融刚刚从手指上摘下来的。 “这是新容在定亲之时赠予我的信物。天山雪玉,圆润漂亮,是她母亲遗物。我与她成亲已有一年,此物常随身边。”岑融把扳指推到靳岄面前,“但你若想摔,你尽管摔吧。扔出去也无妨,都随你意。” 靳岄大为震惊:“表哥!” 岑融:“靳岄,我对你心意,你现在还看不出来么?” 窗台响亮的收扇之声,岳莲楼手持那柄御扇,在窗棂狠狠一拍。 “罢了。”岑融又说,“这些话是唐突了些。你只要记住,我心中时时有你。你若也能在心里头拓一个有我的位置,我已心满意足。” 他眼里有款款深情,靳岄却满心茫然,背脊无端爬上一层冷汗。 此时当先跃进他脑中的,是许久前一个雪夜,岑融对他说:你若不是靳明照儿子就好了。 那一夜岑融请他同去潘楼听曲看戏。等看完了听完了,见下着雪,岑融便让靳岄和自己同乘一车回去。途中岑融与他也只是聊一些闲话,吃的喝的,好玩的好笑的。当夜风急雪大,回到靳府后门时,后门两盏灯笼都被吹灭,门口黑魆魆。靳岄常常独自出门,当时也没有带随从,与岑融辞别后便从车上走下。 岑融却随着他而下,为他撑开一把伞。靳岄向他道谢,岑融把伞塞到他手里。等靳岄细看脚下台阶,身边忽然一蓬火光亮起:是岑融在身后为他燃着火把。 你若不是靳明照儿子就好了。——当时岑融是这样说的,他隔着明亮的火注视靳岄。那夜雪天雪地,冷得让人手脚发寒,靳岄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也没在纷乱的雪片里看清楚岑融的眼神。 他没接那玉扳指。“难怪我瞧着眼熟。”他笑道,“新容姐姐……如今该称皇子妃了。我许久没见过她,很是想念。她身体还好么?以前这扳指便常见她戴在手上。” “很好。”岑融淡淡带过,“那日你来府上,她也想见见你的。” “表哥收好吧。”靳岄说,“既然是新容姐姐珍爱之物,怎能随便交到旁人手中?” 岑融定定看他,良久才笑笑,把那扳指收起。他没再谈这事情,两人又扯了些闲话,岑融便在雨中告辞了。他把游君山留给靳岄,并叮嘱游君山好好照顾靳岄。 “你应当懂我的意思。”岑融临上车时跟游君山说,“明夜堂的人不识大体,我不放心。靳岄有什么意外的动静,务必尽快通知我。” 游君山明白这是让自己监视靳岄。他没有立刻回应。 “靳岄年幼,岳莲楼陈霜之流又对朝堂险恶不甚了解。为了保护他,为了尽快洗清靳将军的冤情,你得分清轻重缓急。”岑融又说。 这回游君山颔首,表示明白。 车队离开仙门城,穿过仙门关,沿仙门道往北而行。岑融在车中闭目休憩,良久后缓缓睁眼。那枚圆润的白玉扳指戴在他拇指上,他轻轻揉搓。亲信跃上车,小声禀报:“监视靳岄和游君山等人的哨子已经安排好。” 岑融点头。亲信沉默片刻,又问:“您是不信游君山么?” “游君山与我不是一条心。”他想了想,轻笑,“只怕与靳岄也不是一条心。” “只要小将军与您一条心,大业可图。” “我今日才算明白,他并非喜欢男子,只是对那蛮子情有独钟。”他看着扳指低声道,“等他弄清楚了一切原委,等靳明照冤情洗清,他是铁了心要离开我的。你说,是我比不上那蛮子么?” 那亲信讷讷不言。 “……如此谋臣,”岑融说,“梁京里头,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合我意、称我心,又讨我喜欢的了。” 他将扳指紧紧握在手中,骨节发白,暗暗用力。 *** 大雨接连不断下了几天。 贺兰砜与巴隆格尔那日护送老翁离开,三人辗转周折,总算找到一家偏僻破败的小客栈,不需要问天宗通令牌就能入住。 老者是书商,专门收旧书倒卖,但有几分书卷气,不是寻常的商人。他一路从南境步行,逐个城市逐个城市地走,一是为了买书卖书,二是为了寻找自己失踪数年的孙子。 老者自称陆宏,与孙子相依为命,不料三年前那孩子在家门外莫名失踪。他四处游历,足足找了三年。 巴隆格尔与他尤为好聊,老翁平静时说话慢声慢气,抑扬顿挫,巴隆格尔的大瑀话不甚流利,两人交流起来倒也毫无障碍。这破店子人少,多是来往的行脚商,贺兰砜和巴隆格尔包下两个房间要住半个月,那老翁被人一顿推搡捶打,受了伤,也要住上十天半个月。 好在他带着些颇为稀有的旧书,一本两本卖出去,便有了吃喝住行的银两。 贺兰砜没那么多心思和时间陪不相识的老人说闲话,他日日冒雨出门,寻找远桑下落。但他一看便是外乡人,又有那样一双让人害怕的眼睛,没多少仙门人愿意理会。无奈之下,这一日天晴,贺兰砜揣着钱走进了明夜堂的仙门分堂。 他在萍洲分堂里询问过远桑的下落,手上有萍洲分堂的凭据。亮出凭据,仙门分堂便给他打了个折。贺兰砜实在肉疼,心中暗骂明夜堂诓钱有道。骂得宽泛,不能解气,便逮住岳莲楼腹诽不止。 仙门分堂这儿也有问天宗通令牌出售,同样一贯钱一块。贺兰砜为免出行处处受阻,咬牙买下一块,那管事的人又给他打了个折扣。 “仙门刀客最近回到仙门了。”管事的说,“不过此人神出鬼没,想找他,得守株待兔。” 他给了贺兰砜几个刀客常出没的地点。贺兰砜一展开那纸,密密麻麻几十个字里头,他仅认得几个。“十八个地点?”他极为诧异,“仙门城这么小,十八个地方,这不等于仙门全城了?” “也有更精确的。”明夜堂那人笑容可掬,“只标了六个地点,准确度大大提升,但,您还得再给我两贯钱。” 贺兰砜一边暗骂岳莲楼之流如同抢钱土匪,一边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他刚走,岳莲楼便从后院打着喷嚏钻了进来。“你们这茅厕还烧着香,太干扰人大小解兴致了。”他揉揉鼻子,“怎么回事?你悄悄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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