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身量结实,裸着上身,肌肉虬结有力,满脸络腮胡子。“高辛王,你这什么爷爷,不肯给我酒。” 阿苦剌怒道:“先给钱!” 贺兰砜让阿苦剌给那人一埕子酒,那人高兴了,连连拍了贺兰砜肩膀几下。 “隆达,”贺兰砜低声问,“你曾是怒山部落守将,训练过军队,是不是?” 隆达笑着打量他:“我猜到你会来找我。” “我需要军队。”贺兰砜转动手中酒杯,“高辛人要保护自己的土地,必须拥有一支军队。” 他双目沉沉,注视隆达。 隆达又喝一大口酒,思忖片刻才低语:“高辛王,您继续说。” *** 梁京城中,春雪越来越大,冷夜里千万雪片纷飞,满城静谧中,似能听见落雪之声。 谢元至家里,火炉温暖舒适。殷氏与圆脸小童齐齐坐着,听靳岄说他在北戎经历的故事。陈霜不时补充细节,尤其着力渲染北都灯节的趣味与驰望原跑马猎兔之畅快。 那小童听得眼睛发愣,不住地惊叹。 靳岄忽然想起听自己讲大瑀故事的卓卓。天真的孩子们拥有同样澄亮的眼睛。 说到城南大火时,内室的门忽然被猛地打开。谢元至沉着脸站在门内,一声不吭。 靳岄早知道他就在屋内听着,此时忙俯身下拜:“先生。” 谢元至拂袖离开:“到书房来。” 靳岄连忙辞别殷氏,与陈霜随谢元至走向书房。 “师娘耳朵还是灵,”靳岄低声道,“外面的尾巴都走了。” “她功夫没了,内力还在,听这么点儿动静不是难事。”谢元至落座后瞥了眼陈霜,“这又是谁?” “明夜堂陈霜。”陈霜自报家门,“见过谢元至老先生。” 谢元至神情不禁为之一动:“明夜堂?谁去找的明夜堂?” 靳岄便把自己接旨受命前往北戎开始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谢元至。 他熟悉谢元至性情,当日谢元至在门外泼他一脸水,是愤怒也是悲恨。但谢元至心头仍对昔日弟子有几分恻隐,只要他肯给靳岄一个解释的机会,靳岄就能化解误会。 一番长谈,烛火几乎烧尽了。谢元至久久不发一语,忽然起身走到靳岄面前,半是激动半是愧疚,牵他坐到自己身边。 “先生,我不苦。”靳岄说,“世事种种,于我皆是历练。” “碧山盟确实太过冒险,但除你之外,又有谁能想到这个法子?”谢元至长叹,“梁安崇将你推出来,你如今在朝中里外不是人。在北戎当北戎云洲王的奴隶,是屈辱,起议割让江北全境,是无耻。为师久疏庙堂,能听到的事情虽多,但也十分片面。若是知道你受这样的委屈,我当日怎么能……怎能……” “幸好有先生泼了我一脸水。”靳岄笑道,“你泼完后,我去玉丰楼赴宴,盛鸿那些人便已经知道这事儿,还用它取笑我来着。我跟岑融回到梁京,这些人都不知我究竟有什么本事。这下可好,先被昔日尊长泼茶,席上被人奚落也不敢反驳,看来靳岄这厮,不过是岑融带回来的一枚棋子,完全受岑融摆布,唯唯诺诺,全无威胁。” 谢元至不信:“那怎么还有人这样监视你,甚至暗算你?” “监视我的人应该是梁安崇派来的。他是最忌惮我之人。”靳岄迅速道,“至于暗算也好,江湖悬赏令也好,不过是一种试探,试探我身边究竟有什么人保护。如今梁安崇已经知道明夜堂在护着我,他应该能猜出我从北戎全须全尾回来,全仰赖明夜堂势力。” 而靳岄是岑融保护着的人,这摆明了岑融与明夜堂这样的江湖势力有来往。之后暗杀靳岄之人销声匿迹,据岳莲楼说,那夜之后江湖上针对靳岄的百金悬赏令也再无人提起。 “梁安崇要将五皇子岑煅培养为自己的傀儡,他必不可能看岑融增大势力。”谢元至道,“岑融此人我不好说,但他保护你是有自己目的的。” “这是当然,我与他彼此都清楚,相互利用,相互依赖而已。”靳岄顿了顿,又问,“我不是庙堂之人,父亲又背负治军不力抗敌懈怠的罪名,唯有依靠岑融,才能涉足朝廷之事。” 谢元至压低声音:“你要做什么?” “为我父亲洗冤雪耻,为靳家正名。”靳岄一字字道,“为达成此目标,还得先将梁安崇掀翻。” 谢元至沉默许久。室内灯光昏暗阴沉,陈霜站在角落,呼吸低缓,一言不发,浑似透明。靳岄耐心等待谢元至开口。 “子望,你熟悉岑煅么?”谢元至忽然问,“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卓卓:我没绝症,这个不是韩剧。我只是上火…… 陈霜:喝二十四味or王老吉,快快快。 卓卓:我也不是广东人!
第65章 补玉(1) 靳岄与岑煅并不熟悉。谢元至在靳家设学堂时,岑煅曾来过几次,但后来便没再见过。 他母亲瑾妃与岑融的母亲惠妃关系恶劣。瑾妃其人在后宫十分低调淡泊,她进宫比惠妃迟几年年,仁正帝初见时曾赞她容貌清丽隽秀,有惠妃当年之姿,又笑称她是“小惠妃”。 仁正帝一句无心之言,让惠妃从此结结实实恨上了瑾妃。 瑾妃入宫一年便有了岑煅这个孩子。惠妃进宫五年有余才生下岑融。两个孩子一个年头、一个年尾。那一年宫中人丁兴旺,仁正帝一下有了三个皇子,十分高兴,赐了三位产子的妃嫔许多东西。 而恰逢当年南境夏秋先大旱后大水,百姓流离、农田失收,还有寥寥几处揭竿之人,给仁正帝平添许多麻烦。 皇后膝下只有两女,并无子嗣。她着人去算几位皇子命格,最后发现岑煅贪狼坐命,命有七煞,需龙气镇压,否则祸害无穷。皇后便打算把岑煅要过来自己抚养,吃点儿亏,受点儿苦,为仁正帝和大瑀镇住这个祸患。 仁正帝动摇过。瑾妃不顾禁令,在太后长盈宫与皇帝寝殿外长跪数日,冒着风雪,以头抢地,磕得额上鲜血长流,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将岑煅交给皇后。 风波平息之后,仁正帝恼怒瑾妃不识大体、不顾大局,自此冷落了她。她在后宫无法自处,皇后与惠妃更是处处设绊。岑煅在母亲身边长大,渐渐成了个木讷寡言的性子。 “这孩子性格太硬,不讨喜,也不懂说好听的话。”谢元至对岑煅尚有几分印象,“有那么些时候,我甚至想到你父亲。明照身边还有几位朋友,岑煅倒真的是……” 靳岄想了又想,惭愧道:“我对岑煅确实印象淡薄,与他没有太深交往,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只是一直都知道此人古板,身后又无依傍,成不了气候。” 谢元至摸摸自己的花白胡子,思忖片刻后笑道:“你可能不记得了,岑煅救过你。” 靳岄登时睁大眼:“何时?” “你和顺义帝姬从封狐城回梁京长住那一年。”谢元至说。 那年仁正帝以太后思念靳岄和岑静书为由,将母子二人从封狐城召回梁京。之后不久,靳岄的姐姐也被接回梁京,母子三人困于都城,成了皇帝掣肘靳明照的工具。年仅六岁的靳岄自然不懂这么多弯弯绕绕,梁京也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他并不觉得无聊。过年时靳明照从西北回家,一家人团聚,靳岄更不觉得梁京有什么不好。 那年正月十四,仁正帝在迎凤池设对御之宴,与群臣同欢。因迎凤池在宫外,彼时已经离宫的谢元至也受到了邀请。他本着见见昔日学生的心前往赴宴,但仁正帝并未跟他说一句话,倒是靳明照见到他立刻牵着两个儿女走过来。谢元至一看便知这一张脸晒得发红的戍边将军想让自己教两个孩子学问,连连摆手拒绝。 宴席欢畅,谢元至却觉得无聊无趣。他吃到一半便悄悄离席,也不跟皇帝圣人打招呼,直往侧门走。经过迎凤池边一条小道,忽然听见前面传来呼喝打骂之声。 宴上伺候传递的都是宫中太监宫人,其中不乏年纪稚幼的小太监小宫女。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失手打翻了一盅金银祥瑞羹,被两位领事太监用藤条抽得不住哭泣。那太监中有一位十分壮硕,抬腿往小太监屁股踹去一脚,小太监整个人便翻入了水中。那孩子识水,张手要爬上来,不料又被太监踩着头踢了一脚,登时鼻中流血,栽进水里半晌没浮起来。 谢元至大吼一声“住手”,从弯弯绕绕的廊上疾奔过去。但他不过是个布衣百姓,没权没势,全赖皇帝仁慈才能赴宴,宫中狗仗人势的太监怎么会将他放在眼里。打骂仍在继续,谢元至还未奔到溪边,斜刺里忽然跑过来一个小孩,正是靳岄。 靳岄脱下身上厚重外套往水里丢,朝那孩子大喊:“抓住!我拖你上来!” 可他比那孩子年幼太多,力气不够。水里的小太监起先抓住了那衣服,见不过是个小孩,又松了手,哭道:“杨公公,救我……我知错了……” 谢元至看得心惊肉跳:那时候天还寒冷,岸边湿滑,结了一层薄冰。那两个太监不认识靳岄,只知是个没见过的小孩,也不搭理,转身就走。眼看靳岄脚底打滑要栽进水中,谢元至骇得大喊——头顶廊上忽然一阵响动,有一位少年人从廊顶飞奔而来,落在靳岄身边一把将摇摇晃晃的他抱起。 那少年动作利落干脆,抱起小孩后将佩剑伸入水中,小太监当即抓住爬上来。 “谢、谢五皇子救奴一命……” 谢元至这才知道来者是岑煅。 “那小太监是惠妃的人,打翻的也是惠妃要吃的东西。”谢元至道,“你应当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 岑煅当然又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受了责罚。他当时救了靳岄,也救了那小太监,见谢元至来到便将靳岄放在地下,向谢元至行礼后,一声不吭便走。 靳岄实在想不起来这件事,愣了片刻。 “我对岑煅也不熟悉,但这事儿我一直记着。”谢元至说,“官家有子九人,岑融最像他。岑煅……他像先皇。” 靳岄一震:“先生!” “你如今依赖岑融,不过是因为岑融可以帮你。若有机会见岑煅,先生希望你也看看他。”谢元至道,“若他仍有少年时一腔热血热肠,至少你帮一帮他。岑融日后上了位,岑煅的日子不会好过。” 靳岄万万没想到谢元至竟然会对自己说这番话。他不禁压低声音:“先生,岑煅如今是梁太师的人,人在封狐城。” “这正是我对你说这些话的用意。”谢元至道,“梁安崇支持岑煅,可我没听过岑煅有什么表态。他与瑾妃身后无依无傍,是傀儡的最佳人选。若梁安崇胜了,岑煅真坐了天子位,他不会好过;若梁安崇败了,岑煅必死无疑。” 室中沉寂,只有灯火哔剥。靳岄良久后问:“官家最近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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