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至低声道,“人入老迈,心头万事、身有百疴。” 靳岄不再谈论官家或岑融、岑煅。谢元至知他了解自己的意思,便摊开桌上纸笔,与靳岄说明如今朝中情况。 在靳明照战亡、萍洲盟签订之前,朝中六部,梁安崇已经控制了刑部、工部、户部与礼部,吏部归岑融管理,仅有兵部仍在仁正帝手中。 但靳岄成了质子,加上靳明照战亡,这两件事大大激怒了仁正帝。仁正帝撤了户部与礼部尚书之位,六部权力全都生出了变化。 “如今,兵部与户部重归官家之手,岑融执掌礼部、吏部,在梁安崇手里的仅剩刑部与工部。”谢元至一一写下各部尚书、侍郎之名。 靳岄此时才明白为何梁安崇急切地要把自己女婿安排入西北军,并选中岑煅这个傀儡人选。他原本的权力被仁正帝和岑融夺回,如今只控制刑部和工部,势力大大削弱。 刑部尚书盛可亮的名字,被谢元至划了两三道。 “盛可亮是梁安崇左膀右臂,极为重要。”谢元至解释道,“所以当天,盛鸿才敢在玉丰楼上落岑融和你的面子。一是因为盛鸿其人愚蠢,二是因为他无所惧怕。” “刑部大司寇盛可亮,久仰大名。”靳岄笑了笑,“少司寇又是谁?” “纪春明。”谢元至道,“前年钦点的状元,去年才上任。此人年纪虽轻,但传说做人做事极其迂腐,不识半点变通,我怀疑他是岑融故意安排,去给盛可亮添堵的。” 靳岄一一记在心里。 与谢元至辞别时,谢元至看了陈霜两眼。“明夜堂啊……”他低声道,“陈霜,靳岄就交给你了。” 被他这样喊出名字,陈霜很有几分惊讶。他局促片刻,也学靳岄的模样,抬手作揖。 城中月色如霜,地上积雪半融。两人走出不远,身后的尾巴又悄悄缀上了。 靳岄回忆方才谢元至说的话。谢元至忽然提起岑煅,靳岄很是不解,直到后来问出官家生了重病,他才隐约明白。谢元至曾是仁正帝太师,自从太子病故,仁正帝悲伤成疾,一直不得痊愈,谢元至看着昔日学生辛苦悲痛,心中也有不忍。 白头人送黑头人,即便在宫廷之中,即便天家无父子,也仍是一件惨痛之事。 “先生是提醒我,此番行事,不能做得太绝。”靳岄喃喃道,“先生还是不明白,我若不绝,只怕人人都要将我逼上绝路。” 陈霜问他为何皇帝不见他。“听岑融和谢先生所言,皇帝似乎对你和靳将军是有愧的。” “正因有愧,才不能轻易见我。”靳岄跟他解释,“我父亲如今仍然是罪臣。我是从北戎回来的质子,官家见我,要说什么?说他做错了?那朝中当日力主我父亲有罪的大臣将军们,又要吵上几天。说他没有错?那我是否应该与其他靳家人一样,流放到列星江北去,去当罪奴,去做最下贱最辛苦的工作,连死在江上都没人理会?” 陈霜低声道:“靳岄。” 靳岄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平静下来。 “我很理解官家的想法。”他喃喃道,“官家这样的地位,是不能轻易道歉的。” 即便是道歉,也不是因为做错了事情,而是因为不得不致歉:致歉是博得谅解的手段,而非真正为自己的错误忏悔。靳岄心头苦涩,摇了摇头。与谢元至这一面,他获得的最重要信息,便是如今朝廷中各派势力如何分配。 他必须利用这一点。 “你们天天盘算这些事情……不累么?”陈霜问。 靳岄眼睛一弯:“不累。”他声音越发低:“不敢累。” 虽然已是深夜,道旁仍有人售卖热茶汤饼。陈霜与他吃了些东西,听见铺子里的食客在谈论赤燕大象的事情。 元宵灯会游行年年都有赤燕大象出现,今年自然也不例外。但赤燕国的人回程途中,一头大象忽然染病,在南边的仙门关死去了。据说那头象如今仍堵在仙门道上,难以拉走。 陈霜和靳岄听得入神,南来北往的客人纷纷补充细节,一屋子都是腾腾的热气和笑声。靳岄感觉自己踏入的世界与方才全然不同,心头畅松许多。 与陈霜离开汤饼铺子,陈霜还在谈论大象。靳岄便和他细细地说灯节大象身上的装饰与象身上漂亮的赤燕少女。 走走停停,两人同时顿住了脚步。 “……对不住。”陈霜忙笑道,“咱们好像走错路了。” 靳岄瞥他一眼,半信半疑。此处仍是热闹街巷,但比方才要冷清一些。街上卖吃食的不多,珠翠头面、领抹靴鞋铺子倒是不少,前头更有酒肆、舞场,远处灯火幢幢,隐约是鸡儿巷的方向。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靳岄问,“明夜堂无量风也能迷路?” 陈霜又笑,此时把那伞略略抬高。靳岄立刻看见身边有一处小店铺亮着晕晕的灯。门外没有招牌,只挑了一根幌子,翠青色布面上四个大字:锔瓷,补玉。 靳岄左手不禁一紧,腰侧的锦袋沉沉地发甸。 掀开门口沉重布帘,铺子里同样窄小,左右两个大架子上尽是瓷器。一位女子坐在柜台里,正拿着两块瓷片在灯下细看。 “关门了。”她头也不抬,“改日再来吧。” 靳岄看了一圈,没见到任何玉器。“您这儿能补玉是么?” 那女子仍不抬头:“能,明儿再过来,今天不伺候了。” 靳岄解下腰间锦袋,小心翼翼把里头的碎片倒入手中。鹿头碎了之后,岳莲楼和陈霜帮他尽量地捡了回来。玉片碎得整齐,呈几大块,鹿角完整,只缺失了一些细细的碎片。陈霜帮他拼过,也贴过,但贴不牢,一拿起来又散了。 靳岄便找了个小锦袋把碎片装进去,仍旧和那把熊皮小刀一起系在自己腰间。 把碎片小心地一块块放在台子上,靳岄又问:“这个能补么?” 女子不耐烦地抬头:“你哪儿人?听不懂话么?明天,明天!” 但她一见那玉的碎片,立刻怔住。“血玉?!” “只要你能补好,多少钱我都给。”靳岄说,“完完整整补好,不能有一毫缺损。” 作者有话要说: 锔瓷:念“局”,一种修补旧瓷器的方法。 大司寇、少司寇:对刑部尚书、刑部侍郎的别称。
第66章 补玉(2) 女子拿起碎玉片仔细端详。玉片确实是血玉,但并非品质上佳之玉。它特别之处在于血痕横贯鹿头,一处大的血点恰好化作此鹿其中一只眼睛。 鹿头从中裂开,女子将它在布面上拼好,形状并无太大缺损。 “这东西虽然粗糙,但看得出用心。”她说,“你要怎么补?锔瓷之法不便于补玉,金镶玉……你这鹿角支楞得漂亮,金镶玉法子不大合适。” “补完后鹿头不能与原来有差别。”靳岄说,“用什么法子,全看你方便。” 女子仰头冲他笑道:“这是什么金贵玩意儿?心上人送的?” 靳岄:“嗯。” 他等候片刻,只见那女子摆弄来去,又在柜下翻出些色泽古怪、气味也古怪的漆料,半晌才开口:“可以补。” 她告诉靳岄,补这种玉片需要用老漆,老漆粘性好,能将碎处完整粘合,但漆料准备费时,上漆、自然晾干,至少也得花上大半个月工夫。 靳岄没想到时间会这样久,忙拱手道:“有劳姑娘。难得姑娘如此细致,这东西不大,请您多费心了。” “你们这些读书人也太酸了,说白话行不行?”女子笑道,“听得我耳朵痒。街坊都叫我瑶二姐,看你年纪不大,叫我一声姐姐,不算吃亏吧?” 靳岄忙应了声“瑶二姐”。 瑶二姐又道:“今日本来要收幌打烊,偏偏你又走进来。心上人送的东西,我必须得好好补。” 靳岄真心诚意道:“多谢瑶二姐为我修补此玉。” 瑶二姐笑了:“我补的不是玉,是不舍之心。” 瑶二姐父亲是梁京出名的锔瓷匠,家中有一双儿女。无奈其子一心想考功名,对祖传手艺全然不感兴趣,瑶二姐从小跟着父亲打下手,手艺青出于蓝。其父最后便把这传子不传女的技艺和铺子,一并给了瑶二姐。 “你怎知道我想补玉?”回程路上,靳岄问陈霜。 他确实想补玉,但也知道这玉片单薄,不比镯子,修补难度极大。若是去找工匠,工匠斩钉截铁说“补不了”,靳岄心里知道,自己受不住的。 陈霜和岳莲楼都有一双毒眼睛。那鹿头碎成几瓣,靳岄连细小碎片也不舍得丢弃,还巴巴地装在锦袋里贴身携带,没事的时候便无意地摸那袋子,眼睛直直地发愣。陈霜为他贴补过,不成,之后便开始悄悄在梁京城内寻找可靠的补玉匠人。找来找去,内城外城都说,只有纪家的瑶二姐手艺最好。 “你还要回北戎么?”陈霜问出了他和岳莲楼一直想知道,却不敢询问的事情。 “回。”靳岄毫无一丝犹豫,“我跟他说过,或者他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他。现在看来,他是不可能来寻我的了。无妨,他不来,我去就行。” 陈霜收了伞。雪停了,天净月明。“你不怨他吗?那枚箭再偏一些,你早没了。” 靳岄不出声,手却不由自主又摸了一把腰侧饰物。锦袋留在瑶二姐铺子里,他腰上只有熊皮小刀。“等一切事情问清楚,再怨不迟。”靳岄喃喃道,“我不想后悔。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了。” 陈霜忍不住摸他头发,笑道:“到时候我和岳莲楼也陪你一块儿去。贺兰砜若是不肯说清楚,我俩便揍他,揍到他跟你道歉为止。” 靳岄忍不住大笑。离开谢元至家中时他还是心事重重,此时却一扫抑郁之色,满脸轻快。 仿佛玉可补全,他心头那沉甸甸的事情也终于找到了一丝撬动与崩裂的缝隙。 两人回到家中,才知岑融来了。 这儿是岑融的府宅,马管家与游君山伺候左右,岑融正在靳岄房内津津有味地看靳岄平时写的东西。 “……前时旧梦,都付闲鸥鹭。”岑融边看边念,狐狸眼里都是笑,“你啊你啊,平日里应该多出去走走,多跟我说说心事,不必成日呆在家中写这些酸词醋曲。” 靳岄落座开口:“我见到了先生。” 岑融立刻把那几张纸一扔:“如何?” 元宵那夜,仁正帝诸位皇子帝姬都在,唯独少了此刻正在封狐城的岑煅。场面欢喜热闹,他不禁想起了这位沉默寡言、行动如风的孩子。他去德源宫,与岑煅生母瑾妃说了一些话。瑾妃回忆往事,也不责备他,只说旧时快乐,说岑煅小时候如何亲近仁正帝。说着说着,便勾出了仁正帝无限心酸。 他一生中最爱的孩子便是多年前病亡的太子。太子在异乡染病,回到梁京时已经病入膏肓,苦苦熬了半年,最终还是去了。这事儿成了仁正帝心结,每每想起都黯然神伤。瑾妃一说封狐城战况险恶,岑煅初上沙场、万事生疏,他便忽然对这位并不亲昵的孩子生出了浓浓的舐犊之情。
199 首页 上一页 72 73 74 75 76 7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