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岄怔怔在远处看他许久,心里想,他哪里蠢?他谨慎、聪颖,只是不擅长表达,所有想法情绪都藏进眼里,那双眼睛只要看一看自己,自己便什么都能懂得。 归根结底,还是一句“不舍得”作怪。生、老、病、死,爱别离,憎怨会,求不得,五阴炽,他年纪不大,却已经一一尝过了。 小时候爷爷还在,常牵着他的手逛燕子溪。燕子溪春夏热闹,等到秋起,老燕新燕纷纷往南迁徙。爷爷会拉着他的小手,一个个跟他说:这个巢空啦,那个巢明年就用不了啦。离合聚散,年复一年,千里万里飞渡之苦,只要能在落脚处寻到一处巢穴,便什么都能抵消。 靳岄当时不懂,他久居梁京,不晓得思乡与身处异乡之苦,情窦未开,更不知徜徉、心动与别离,各有各的煎熬。 若是在北戎没遇到贺兰砜,他只怕早已经埋尸驰望原,杳无声息。每每想到此处,靳岄便觉得一切都比预想的好太多太多,他不能向冥冥中的神灵再祈求更多了,再求便过分了。 如今许多煎熬,细究起来不过是一点点苦而已,是人间必须熬过的一座小山头,算不得什么。这山头上有贺兰砜,那又怎么计?这数式复杂,靳岄算不清楚。他只知道贺兰砜会在那里的,一直在,在他每个需要熬过的峻峰,贺兰砜会伸手等他,拉着他。 眼前火光一闪,贺兰砜不知何时窜到了他面前。 “换值了。”拨开靳岄额前细细的乱发,贺兰砜问,“我哥跟你说了什么?” “让我别欺负你。” 贺兰砜笑了笑,低声道:“你别听他的。” “你呢?”靳岄也笑,“你会听他的么?” 贺兰砜在阴影中牵他的手:“别的可以听听,这件事不行。” 两人互相看着,火光在眼里跳跃闪动,片刻后两人都笑了,又像是都松了口气。 贺兰砜凑到靳岄耳边说:“我今日去金羌人那边找浑答儿说话,好像看到白霓将军的车了。” 白霓不得离开马车,她如今月份重了,行动也极不方便。喜将军很少出现在其他人面前,偶尔离开自己的车座,他会带上金面具,钻入白霓车中,一呆就是许久。 “明日就启程了。”靳岄心中忐忑,“下一处城池是萍洲……若是在这途中白霓生孩子,只怕危险重重。游大哥与白霓都是封狐城的人,俩人都在莽云骑里拼杀,如今游大哥不在了,这孩子是白霓的支柱,一定不能出事。” 第二日,车队再次启程,离开烨台营寨。 一只腿上带着小竹筒的鹰从云洲王手中起飞,它的速度比车队更快,数日后已经飞抵萍洲城,进入萍洲城的信房。鹰没有停留太久,它歇了半天继续飞行,三日后终于抵达列星江北最后一个城池,碧山。 竹筒中的小纸条送到了龙图钦手中。 这一日夜间,大瑀太师梁安崇与三皇子岑融商谈订盟之事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提醒道:“今日与龙图钦会面,谈得倒是十分愉快。他早晨收到北戎使队来信,使队已经离开烨台,往萍洲进发了。” 岑融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酒,点点头。他心思不在这事情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咱们碧山城这么大,怎么就寻不到一株茶花?” “这地界茶花活不了。”梁安崇不知他这几日天天寻茶花是为了什么,压低声音又道,“龙图钦说,使队里有大瑀人。” “大瑀人?”岑融点点头,“哦……” “三皇子知道是谁?” “怎么可能呢?”岑融笑道,“我又没有梁太师手眼通天的本事。” 梁安崇也笑了,气氛融洽。 “听龙图钦的意思,那位大瑀人与我们有些渊源,他似乎暗示那是军中之人。”梁安崇说,“难道是北军里的人物?” 岑融沉吟片刻,回头问:“你猜得到是谁么?” 他身后站着一位侍卫,身材高大,隐藏在灯烛照不明的暗处。此时才跨出一步,作揖道:“君山从军后一直在西北军服役,北军里的人物,君山一个也认不得。” 这一场意义模糊的谈话,最后以岑融呵欠连连而结束了。岑融带着侍从离开梁安崇房间,走过曲折回廊时忽然开口:“游君山。” 紧随他身后的侍卫应了一声。 “若我给你骑兵千人,你能将莽云骑原模原样给我驯出来么?” 沉默片刻后,游君山开口:“不能。在下没有靳将军的才干,也没有靳将军一呼百应的能力。莽云骑之所以是莽云骑,全因靳将军在,他是莽云骑的……” 岑融抬了抬手,制止游君山接下来的话。 “行了,不必多说。”他懒懒道,“你对靳明照倒是真有一片耿耿之心。” 游君山不再多话,随着岑融往前,渐渐走入浓暗的树影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便是汹涌澎湃的剧情和感情戏,我好快乐哈哈哈哈哈~ (是的,大家想看到的破镜也就要来到!我知道你们满怀期待!我也是噢!鸡动!
第54章 遇袭 一路迤逦南行,仲夏七月,车队终于抵达萍洲城。 列星江北十二城,位于北戎与大瑀边境的是萍洲城。萍洲城是南行必经之地,但经过萍洲城时靳岄没有下车。车队从北军军部附近行过,靳岄坐在车里,听见军部传来的号角之声。 伪装成北戎士兵的陈霜就在车外,小声告诉他军部在隔壁街上,相当靠近。 想起父亲少年时曾在此处带兵作战,跟随建良英将军学习军务,还结识了雷师之,靳岄心中有许多惆怅。他记得父亲说军部门前有两株老梨树,春日花盛,他常采摘梨花放进信笺,给母亲写情意绵绵的信。梁京的岑静书收到信往往已是一个月之后,军部的梨花已经凋落,唯有信中三两朵干花还可传递远境的春意。 夜晚出了萍洲,车队在驿站宿营,这回终于住进了有墙有瓦的房子。岳莲楼深夜又从窗口钻入,仍穿着一身夜行服。 这回进来的还有阮不奇,两人是向靳岄辞行的。 “咱们现今在大瑀境内,萍洲城里有不少明夜堂的人,你身边留陈霜即可。”岳莲楼说,“阴阳二狩要去见堂主,要跟堂主复命了。” 靳岄:“你们堂主不是在碧山城么?此地距离碧山还有半个月路程。” 阮不奇冷笑:“他等不及了。我俩单独上路,大概三五天就能到碧山。” 岳莲楼笑嘻嘻的,也不反驳:“想来我俩数月不见,他应当想我了。” 阮不奇:“不可能。” 岳莲楼回头飞快在她脑袋捶了一记。 阮不奇揉着头顶:“对了,我傍晚时候发现喜将军带着两个人离开车队,云洲王派人悄悄跟着,我缀在后头,原来他是回萍洲去了。” 喜将军再入萍洲城,倒没有做什么破坏或探查之事。他在街上走了许久,仿佛早就有目的地似的,先在一处深巷中的小酒肆买了一壶酒,又在街头一个馄饨摊要了一碗馄饨。阮不奇一直跟着他,看到他来到北军军部门口。 “他把馄饨放在梨树下,酒也倒在地上。然后便站在那里看树,也不晓得看什么鬼。”阮不奇道,“军部的人出来赶他,他便走了。” 靳岄:“……那卖馄饨的老人是个独眼龙?” 阮不奇惊了:“你怎知道!” 靳岄:“他也是北军老将,眼睛受伤后不能再当兵,便做些寻常生意。我爹爹在北军服役时,最爱吃他家的馄饨。” 房内静了片刻,阮不奇转身从窗口溜了出去。 这一夜靳岄很难睡着。他上一次到萍洲城,身边还有白霓和随行的文臣、士兵,他们护送他往北戎去,去当生死未卜的质子。他一次次地经过父亲过去的回忆,却始终不能靠近。 迷迷糊糊中,窗户被人打开,随即桌上咯噔一声响。 “我尝了一个,嗐,也不见得有多好吃。”阮不奇的声音响起,随即油烛一亮。陋桌上一碗馄饨,连汤带水,还蒸腾着热气。靳岄匆忙起身,阮不奇已经没影了。 从离开萍洲城驿站开始,车队便接二连三地遭到江湖人的伏击。陈霜辩解称这绝不是明夜堂所为,靳岄渐渐也看出了名堂:车队高举北戎旗帜,这简直是个巨大的标靶。虽然有萍洲派出的北军护送,但络绎不绝的偷袭者身穿不同衣裳、手持不同武器,偶尔的还有肥敦敦的野和尚与道袍脏污的道长,呼呼喝喝,纷纷打来。 云洲王倒是兴致盎然:“大瑀民风果真淳朴,有仇必报,快哉快哉。” 他不过听江湖人嚷嚷两句,连口吻都学得有七八分相似。靳岄哭笑不得,提醒他这些人都是冲他而来的。 订盟后江北十二城便归北戎所有,大瑀江湖人咽不下这口气,只能在使队身上发泄。 敌意不止如此。大瑀境内驿站中活动之人基本都是大瑀人,见到北戎与金羌使队,嘴上虽然不说什么难听话,但行动粗糙随意,全不把他们当客人看待。 云洲王偶尔与靳岄聊起这些事情,总要笑着说:“幸好没有屠城。你当日在我和阿爸面前说的那‘十害’,如今看来,确实有道理。” 途径桑丹城,云洲王对这座一半北戎人、一半大瑀人的城池充满兴趣,当夜宿在城内,总算看到了一些热情笑脸。他带着贺兰砜与靳岄出门闲逛,桑丹城中不少商肆都是北戎人经营的,阿瓦在一间酒铺子坐下,要了酒、油茶和羊肉。 给客人端来羊肉的是两个北戎孩子,六七岁年纪,有些羞怯。阿瓦用北戎话问他俩名字,谁料两个孩子竟然听不懂,跑到母亲身后躲着。 经营酒铺的夫妻都是北戎怒山部落之人,五部落内乱时流落到大瑀,家乡已经没了,便不再打算回去。两人落脚后做起生意,孩子在桑丹城内出生长大,只会说一点儿北戎话,大约是你好或再见之类,但大瑀话却极为精通。靳岄逗两个孩子,兄弟俩连拗口的绕口令都能说。 “明明是北戎人,怎长了根大瑀舌头?”阿瓦似笑非笑。 贺兰砜问:“爹娘是北戎人,孩子就一定是北戎人?” 阿瓦:“那当然。” 贺兰砜:“他们从没见过北戎。” 阿瓦:“你没去过血狼山之前,是高辛人还是北戎人?” 贺兰砜喝了口酒:“我是驰望原的人。” 这回轮到阿瓦惊诧地打量起他来。靳岄低头喝油茶,贺兰砜在桌下偷偷勾他手指,阿瓦看不见,靳岄忍不住自己的笑。 “这话挺有气势。”阿瓦说,“靳岄你觉得呢?” 靳岄:“嗯……” 贺兰砜开始热热地搓他指头,脸上是光明正大的得意。 半个月后,车队终于抵达碧山城郊外。 进入大瑀境内,尤其是见识到许多大瑀江湖客之后,云洲王生出兴趣,每天都钻进靳岄的车里,跟靳岄学大瑀各种江湖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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