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铺中的十几个高辛人把贺兰砜和靳岄团团围住,靳岄急得大喊:“岳莲楼!” 岳莲楼揉着脸颊要去帮忙,但被朱夜抓住衣领:“别。” “你怎么还有脸到血狼山来?”人们七嘴八舌地吼:你不知道贺兰野做了什么?你不知道他毁了高辛族?高辛族做错了什么?如果不是他去找了北戎天君,高辛族至今还安安稳稳地生活在血狼山,没有人流离失所,也没有人会因此死去。 唾沫飞溅,更有人直接动手,揪着贺兰砜衣领,恶狠狠道:“你也听过北戎的诅咒吧?高辛人是邪狼的化身,驰望原上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一切全因贺兰野而起,他已经死了,你是他的儿子,你怎么不去死!” “……对不起。” 话音未落,贺兰砜脸上便受了一拳。 他跌在靳岄怀中,立刻又站稳了,把靳岄往外推。“你去岳莲楼和朱夜那边。” 但耳边听得利剑出鞘之声,贺兰砜迅速按住靳岄的手,不让他继续拔剑。 高辛人已经看到了靳岄手臂上的奴隶印记:“怎么?你的大瑀奴隶还想继续杀人么!” 口中腥甜,牙床发疼,鼻子深处也隐隐作痛,那一拳着实很重。贺兰砜不再辩白,拉着靳岄的手,离开酒铺。 身后传来众人起哄大笑的畅快声音,他松开靳岄的手,回头道:“对不住。” 他鼻孔蜿蜒流下血来,靳岄忙给他擦。贺兰砜躲开了,自己用衣袖狠狠拭去。他往前又走几步,直到看见市镇上驻守士兵纷纷投来好奇眼神才站定。身边就是酒铺门口巨大的铁鹿头,血红的双眼正盯视着贺兰砜。那是两颗硕大的血玉,色泽浓艳。 朱夜走出酒铺,贺兰砜擦干净鼻血,问:“大哥他也被人这样对待过么?” “嗯。”朱夜点头,“他来血狼山不止一次,第一回 被打,后面几回倒是挺受欢迎。” 贺兰砜愣住了:“……他怎么做的?” “你也想做同样的事情?”朱夜打量他,上上下下,像审度一种物件,“有些事情贺兰金英能做到,你不一定。” 贺兰金英也是被朱夜带来的。还没走到市镇,在山道上便被高辛人发现了。他年纪比贺兰砜大,长得与贺兰野更为相似,年长的高辛人一眼识破他身份,扛着各类工具一路追打到血狼山山脚。 贺兰金英也是勇猛。他身上当时没有任何武器——所有武器都被朱夜收走了,她说进入血狼山不能携带这些邪恶的东西——于是贺兰金英便用一副肉身抵挡所有攻势,被揍得鼻青脸肿。 但他直到最后也没有倒下,仍倔强地站着,手里攥紧从别人那儿抢来的一把铁铲。 “他打倒了所有高辛人。”朱夜回忆,“那天晚上他们把贺兰金英请进酒铺子里,喝了一晚上的酒。贺兰金英酒量太好,喝倒了所有的人。之后高辛人就接受了他。” 她看向贺兰砜:“你做得到吗?” 贺兰砜做不到。他不可能赤手空拳打倒这么多的高辛汉子,更没有贺兰金英在北戎军队里练出来的好酒量。他能想象大哥做这些事情时是何等豪气,但,他着实做不到,根本做不到。 朱夜抬起手臂,远远指着矿区的另一头。 夜色中,血狼山仍是一片暗红。矿区另一头是人无法接近的正在燃烧的山峦,山峦之上也有一座巨大的铁制鹿头。鹿头半陷地面,只露出两支树杈般的巨角和上半张脸,双目嵌的并非红玉,鹿眼是闭着的。 “那是血狼山的侧峰。”朱夜指着鹿头,“如果你能点燃侧峰鹿角上的火,或许能获得原谅。” 贺兰砜看着她,不言不语。他已经察觉朱夜会给他们设置难题:前一个是赤手空拳面对许多高辛人的贺兰金英,他自己则要点燃一个无法靠近的鹿头。 “不能用火。”朱夜说,“每一任高辛王继位的仪式上,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由新任高辛王重新点燃鹿角。高辛族灭族之后,鹿头再也没燃烧过。你能做到吗?” “我会做到。”贺兰砜扭头便走。他离开市镇,往更深处的山坳里走去,试图寻找上侧峰的路。 血狼山白日时十分炎热,夜晚后山坳便阴冷许多。山道上只有寥寥几盏灯,贺兰砜一直往前走了许久,发现头顶落下雨滴。 山坳里与别处不同,竟长着密密丛丛的大树。树叶没有落尽,又在这春天里长出许多新叶,渐渐浓密。雨水是从新叶上落下来的,打在贺兰砜头脸上,冰凉湿润。 他此时才发现手中空空。靳岄不在。他连忙回头去寻,但才转身,便见身后不远跟着一个瘦削的人影。 山道灯火在靳岄身后燃烧,火光烧亮了靳岄的轮廓。他小跑追来,但又不敢靠近,在贺兰砜身后几步开外停下。 贺兰砜只觉得胸口是热烫的,他松懈了下来,不用再戒备和警惕这世上不知何时会向他袭来的痛苦。“下雨了。”他向靳岄伸出手。 靳岄握住他的手,笑着说:“巴山夜雨涨秋池。” 贺兰砜:“什么?” 靳岄:“山里夜间常下雨,但有些也不是雨,不过是夜露凝结,从叶上落下来罢了。”这回是他牵着贺兰砜的手往前走,小径不平坦,凹凸起伏,细小的雨滴仍不停落下。“先前朱夜说血狼山东边可以耕种,我还以为她说错了。但若是山坳中夜夜下雨,土地湿润,便有耕种可能……” 他说的全是与此时此地无关之事。贺兰砜喜欢听他说话,他说大瑀的田地,说绿遍山原白满川,说暮烟如雨雨如烟。起初或许只是一时之言,但现在不同了,贺兰砜知道,他是真的舍不得靳岄,舍不得他走。 靳岄曾见过的所有景色,他也想一一遍历。 “但大瑀没有血狼山这样的奇特山峦。”靳岄说,“终年燃火不熄,这煤就没有烧完的一天么?……你在听我说话么?” “听着。”贺兰砜说,“也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你怎么一天比一天多话。”贺兰砜说,“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讲。” “……看你想听我才多说的!” 山道迤逦,两人手牵手往前走。侧峰的鹿头隐隐的就在前头,被几缕云雾缠着。 *** “侧峰上得去?”岳莲楼问朱夜。 两人一手一个酒埕子,靠在酒铺外头的铁鹿头上。 “上不去的。”朱夜笑道,“血狼山的煤火一年比一年大,几十年前可以上,但现在路已经被阻断了。那条道已经烧了十几年,就连飞鸟也不能从天空经过,何况人?” 岳莲楼点头:“你这女子啊,相当坏。” “总要给点儿考验。”朱夜低声说,“考验他们,也让高辛人重新接受他们。” “我以为你一直对他们兄弟俩不满意。这么多年也没想着给高辛人报个仇什么的。” “贺兰野没有跟他俩说实话。”朱夜哼了声,“高辛王的后人不知道高辛族的仇恨,这不可笑吗?” 岳莲楼灌了一口酒,他喝得已经有些多了,但仍很清醒,只是脸上浮起薄薄的醉红。 “人不是因为恨而被生下来的。”他说,“可以选择恨,也可以选择不恨。” “那是忘了自己的根。” “你不忘根,你成日想着怎么让哲翁和大巫死,天天叨念复仇,你高兴吗?”岳莲楼问她,“城南大火死了多少人你知道么?里面也有你我认识的人,他们也来听你弹过琴,看我跳过舞。那卖彩色绢花儿的姐弟,你也认得吧?你常说他们绢花做得好看,那是大瑀的手艺,北都人学不会。他们烧得样子都没了。” 朱夜脸色一沉:“别说。” “所以你高兴吗?” 朱夜喝了一口酒:“……喝你的酒吧。” “好罢。”岳莲楼靠在朱夜肩上喝酒,懒洋洋道,“没意思,我想回北都。他或许真的来找我了。” 朱夜点破他的想法:“你这一路念叨这么多遍都不回去,不就是想让他一路跟着来寻你么?” 岳莲楼咧嘴一笑,很快又敛去了。“他不会的。从来只有我找他,没有他找我。” 半个月亮从云雾中露了脸。岳莲楼怔怔看了一会儿,忽然被吓着似的大喊:“你们血狼山的月亮!怎这么大!” 此时在山道上,靳岄和贺兰砜也抬头望着头顶硕大的圆月。 山道中断了,前方热气腾腾,熏得两人大汗淋漓。隐约能看到鹿头,但无路可去。靳岄捡了颗烫手的石子,扯下两根头发缠在石头上,把石头扔进冒着烟气的山道。头发瞬间便焦了。 两人只得回撤。 山坳里仍稀稀拉拉地落着冰冷的雨滴,月亮又被云层掩盖了,看不见一点儿端倪。 贺兰砜坐在山坳里生闷气:“走不到,还怎么点火。” 他想了想又说:“那是铁的鹿头,根本不可能点火!” 靳岄同他坐在一块儿,此时悄悄从怀中掏出干粮。两人在林中分吃干饼与肉条,低声说话间,忽然看见前头有一簇白影子一闪而过。 贺兰砜钻进林子,半天后拎出一只黑眼睛的小兔子。兔子皮毛雪白,爪子尾巴沾了泥,贺兰砜仔仔细细给它擦干净。 “卓卓见到这个肯定高兴。”他嘟囔,“也不知卓卓现在怎样,胖了瘦了,高了矮了。” “我们出来才几天啊……”靳岄哭笑不得,“很久就能回去了,陈霜和阮不奇都在家里,别担心。” 贺兰砜沉默片刻才接话:“我想回烨台。” 他对靳岄说:“对不起,血狼山没什么意思,还让你受了惊吓。” 靳岄却摇了摇头:“血狼山跟火灾之后的北都南城一样,非常有趣。” 这回是贺兰砜不解:“怎么说?” 靳岄小时候生活在封狐城,封狐并非富庶之城,只是因贯通大瑀与金羌商路,商贾来往众多,渐渐才成了气候。封狐周边尚有许多小城,城中百姓多以耕种为生,种粮食,种瓜果,应有尽有。 在灾年,冬季有雪灾,夏季有洪涝,百姓靠天吃饭,异常辛苦。靳岄记得小时候封狐附近有条河流垮了堤,淹没一大片农田村庄。靳明照不顾军令,调了一部分西北军人手去帮忙。靳岄当时五岁上下,等水退之后,靳明照带他和姐姐去看人们种地。 他至今还记得,兵丁和百姓都在清理农田积水,村头孩子们吃着手指,围在一个货郎身边。货郎是封狐城来的,不收钱,逐个给小孩们吹糖人吃。他给靳岄一个小老虎,给姐姐一个小猫儿,又脆又薄又甜。 第二天,来了卖酒、卖米面的货郎。 第三天,木匠、泥瓦匠都来了。 “爹爹说,只要人还能喝酒,能笑,能唱歌,有地能种,日子就不会完,土地也不会死。”靳岄说,“只要商道畅通,四海货物和人能流通,只要商人还在,还有东西可买可卖,总会有希望。南城如此,血狼山如此,我想天底下所有的地方,应该也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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