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势不停,蹲稳后立刻回转,跛足老狼正巧奔到树下。 双手握紧剑柄,贺兰砜只当手中那把不是剑而是刀——不是他的刀,是阿苦剌劈熊的砍刀!他跃下树杈,双手高举利剑,长声一吼,当头冲那匹老狼脑袋砍下! 破瓜一般的脆响,红白之物溅了满手。那狼头被他一剑劈开,瞬间断气。 贺兰砜从狼尸上站起,靳岄才回转抵达他身边。 狼血也喷溅到贺兰砜脸上和发上。他粗糙一抹,弯腰察看老狼尸体。晨色已经布满了驰望原,浓云里的一枚白日正破云而出,贺兰砜被风和雪打乱的发丝映成金色,缠绕在日光里,乱蓬蓬的一团。他和其他高辛人一样,习惯将左右两鬓长发梳作辫子,一并扎在脑后,其余头发便散在肩上,靳岄想起来了就给他仔细打理梳弄。靳岄还来不及问,贺兰砜已经抬起头,狼瞳盛了日色,莹亮如翠,鼻梁上一列血点,俊美中平添几分狠戾。 “……你吃狼肉吗?”他笑着问,“太瘦了,肉也老,尝不尝?” 两人收拾了两头狼尸,骑着马往回走。靳岄被这一仗吓到了,不停问他有没有受伤,怎么学会的那一刀。贺兰砜便告诉他当日在驰望原的松林里发生了什么,靳岄这时才明白:“原来浑答儿和都则是因为这事情才怕了你。” “我又不在意这个。”贺兰砜握住靳岄持缰绳的手,发现手指在轻轻发颤。他十指扣入靳岄双手指缝,完全将靳岄双手握于掌中,轻松道:“我砍狼的那一下你看到了么?厉害不?” 靳岄忙点点头。贺兰砜起跳、上跃、下跳、砍劈,行云流水般自如漂亮,他心头全是赞叹与佩服:“太厉害了。” “……我教你?”贺兰砜笑道,“等你练完了,我们一块儿在驰望原冒险。” 他又忘了我终要回到大瑀。但靳岄也没让自己多想这回事:“好啊,你教我。” 他回头对贺兰砜说:“贺兰砜,虽然大巫捏造了邪狼传说,但我觉得高辛人身体里藏的不是鹿,真的是狼。当然是好的狼,就像你刚才一样……” 话音未落,贺兰砜忽然低头在他耳边亲了一下。 靳岄登时呆了。 这一吻来得飞快,快到他无法判断吻之中究竟藏着什么情意。他顾不得脸红,整个人在贺兰砜怀里僵了,半晌吭不出一声。 贺兰砜完全没察觉他的窘态,自顾自地说:“你这话让我觉得,高辛人身体里有狼居宿,听起来感觉不坏。” 靳岄接下来便全程稀里糊涂,脑袋里咕嘟咕嘟像沸腾一样,完全不知自己究竟在应什么。两人带着狼尸回到宿营地,岳莲楼和朱夜已经起了。贺兰砜和朱夜拿着小刀开始给狼尸和兔子剥皮去骨,岳莲楼看出靳岄不对劲,凑过来捏着他的脸笑。 “你们俩人去干了什么?”他语气轻佻,“黑灯瞎火,准没好事。” “去打兔子而已。”靳岄嘴上说着,脸却又红了。被贺兰砜亲了一口的耳朵热滚滚地烫。 岳莲楼登时大惊,惊中又带着旅途无聊中乍然发现有趣之事的欢喜,忙抓住他胳臂拖到一旁,满脸兴奋:“究竟做的什么?仔细跟哥哥说说?” 他把耳朵凑到靳岄面前,靳岄推开了。岳莲楼正色道:“是不是那高辛人欺负你?哥哥帮你去揍他。” 靳岄只得比划着,飞快而含糊地回答:“亲了我这儿……很快,就、就碰了碰。” 岳莲楼双眸闪动光彩:“好!然后呢?” 靳岄:“就这样。” 岳莲楼:“……就亲了你耳朵一下?” “不、不是耳朵,这儿。鬓角,耳边旁边。”靳岄结结巴巴地辩白。 岳莲楼满脸兴奋已经一扫而去,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不过如此。”他摇摇头,“这算什么,你要是想听,我能给你说出一百件比亲耳朵更热的事儿。” 靳岄怔怔看他,半晌才讷讷道:“我和他都是男的。” “傻孩子,你不知道公羊和公羊能凑一对儿,公鹿和公鹿也能做那些事么?” 靳岄喉结一动,忍不住问:“公……真的?” 岳莲楼笑了:“靳岄,你不是吧?你没去过梁京鸡儿巷?鸡儿巷旁穿过去就是蜂巢,你真没见过这种事情?” 眼前少年垂下眼皮,略带几分紧张地绞着手指,却没有否认。 靳岄确实见过。 那是三四年前的一次元宵灯节,巡游的队伍散了,他和姐姐、姐夫走路回家。新婚夫妇感情甚笃,他不便再时时挽着姐姐的手,便走在两人身后两步之遥,手里还抓着两串糖葫芦。 官灯灭了,私灯和各处街坊仍热闹着。四散的人们手中都提着各色花灯,燕子溪上满是光亮的纸莲花,年轻的少年少女挤挤挨挨,打闹嬉笑。正月时分仍是寒冷的,但夜晚热闹的街市却会一直喧嚷到第二日天光。 除却游人,更有刚从巡游队伍中离开的舞者伎人。箫笛、锣鼓齐鸣,随河流一般的人群往前缓慢行去,总能在人头攒动之处看到身着描金舞衣的男儿女儿,正上演缱绻欢乐的剧码。唱和的歌声也会越来越高,所有人都笑着闹着,连维持秩序的官兵也不再严肃。靳岄就是被一出《天仙吟》引去了注意力,等听完曲儿再回头,姐姐姐夫已不知走去了哪里。 他认得路,但个子还不够高,被人挤来挤去,差点栽进燕子溪。他扶着桥栏站稳,忽然听见桥下传来低低的猫叫声。 一只湿漉漉的小猫掉进了河里,可怜巴巴蹲在石头上,进退不得。靳岄找来船桨救起小猫,放在怀中仔细擦干。小猫却不领情,毛发干了便哧溜跳下,在无数人脚中穿行奔跑。靳岄怕它被踩塌,急忙跟了过去。 猫儿跑得极快,等靳岄抓住它时,忽然发现眼前彩光与街坊不同,抬眼尽是晕晕的红。 他竟钻入了鸡儿巷。 前头可不是他能去的地方。靳岄常常好奇大人们常说的鸡儿巷究竟如何有趣,但他还没那个独自前往的胆量。抱着猫儿扭头便走,却又误闯入一旁的小巷中。 穿过小巷又是另一处灯火通明之处。靳岄正茫然时,忽听身旁窄巷中有人呼哧喘气。 窄巷昏暗,靳岄只看到两个人挤在那窄处,模糊不清的人声断断续续传来。仔细再分辨,他头皮一麻:那竟是两个男人。 一位作书生打扮,一位发间簪着梁京富庶青年喜爱的艳丽小花,两人身躯几乎连成一体,只不住地拼斗、抓挠。那书生被压在墙上,袍角半掀,衫裤半褪,似哭似笑,又恨又喜。 靳岄先是呆住,随即脸庞嘭地一辣,不由得紧抓住怀中小猫。小猫疼得惨叫,从他怀中挣脱。叫声引来巷中人注意,那书生发现不远处竟有位少年呆看,登时大喊着捂住了脸。他身后的青年愈发兴奋,冲靳岄露出一丝畅快的笑。 靳岄落荒而逃。回到家中不免又被姐姐训斥,说他爱乱跑,总惹人担心。他睡也睡不好,心里又怕又惊,过了许久才想起那处是梁京出了名的蜂巢,里头有许多漂亮英俊的男子,富贵女眷只要出得起银子,便跟男人入勾栏瓦肆一样,可随时去吃喝取乐。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撞到的是两位男子。 岳莲楼见他想得入神,揉揉他的脸:“去过吧?怎么可能没去过呢?蜂巢我也呆过,女客男客都不少……” 靳岄忍不住盯着他看了许久,确认岳莲楼不是自己所见的那一对欢客才松一口气。 “想这么多作甚?”岳莲楼又说,“你现在不在大瑀,不在北都,咱们要往血狼山去的。多自在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贺兰砜亲你,那你别输给他,不要示弱,你也亲回去。” 靳岄:“……” 岳莲楼:“就先玩玩儿呗,你高兴,他也高兴。” 靳岄很不认同他的想法:“你曾让我骗他。可我不愿意。这种事不能玩儿。” 岳莲楼:“那你中意他不?” 靳岄又结巴:“不、不知道。” 岳莲楼揉揉他脑袋,吧唧亲了一口额头:“有时精得很,有时是傻子。” 靳岄回到贺兰砜身边看他剥狼皮,贺兰砜教他鉴别狼皮,把一张新鲜皮子翻来翻去,惹得朱夜恼怒:“都是灰尘!” 两头都是老狼,不久前还是杀气腾腾的狩猎者,现在已经没了声息。北地苦寒,富贵人家才有用一张整狼皮做褥子的能力,靳岄摸着老狼皮上稀疏的毛发,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它是被赶出来的。”他告诉贺兰砜老狼的故事。 贺兰砜见他神情就知道他在心疼这两头狼。“它们刚刚可是要杀你。” 靳岄点点头:“但……” 贺兰砜截走了话头:“好吧,我晓得了。” 靳岄没仔细说自己心情,也不知道贺兰砜究竟晓得了什么。两人对视一阵,互相莫名其妙笑起来。朱夜没注意他俩,岳莲楼在朱夜身边呆坐,手撑着下巴看不远处的两个少年人,又羡慕又嫉妒:“哼。” 当夜,贺兰砜终于吃上了心心念念的拨霞供。兔肉切成薄片,放入清水汤锅里煮熟,蘸一些朱夜带的调料即可。肉片微红,搅动中如同拨动霞光,调料虽只有辣椒末和靳岄说不上来的浓浓酱料,但滋味鲜美。靳岄和岳莲楼负责涮,不懂用筷子的朱夜和贺兰砜只负责吃,两只兔子饱饱地填进了腹中。 朱夜拿出营寨老人给的酒,靳岄喝了几口,微醺中谈兴大发,不断添油加醋描述贺兰砜杀狼的英姿。朱夜又弹琴,又唱歌,还把琴拆开重新装成一把乌金色大弓,岳莲楼和靳岄啧啧称奇。 贺兰砜对这把擒月弓十分好奇,靳岄困了累了,靠在他背上假寐。他抓着弓左看右看,小声道:“这是高辛王的弓。” “你想做高辛王吗?”靳岄问。 “不想。”贺兰砜几乎没有犹豫,“当了高辛王,就只能呆在血狼山,哪儿都不能去了。” 靳岄:“嗯……” 贺兰砜又说:“我还想去大瑀找你。” 靳岄一下坐直,扭头怔怔看他。 “可以吗?” 靳岄忙点头,点了一回又不够,开始疯狂鸡啄米般频频颔首。 贺兰砜忙托住他脑袋,认认真真看他一会儿,压低声音说:“我估计我哥也不愿意当,高辛王不能娶高辛神女,朱夜是他的勒玛,他是一定要跟朱夜在一块儿的。” 靳岄傻乎乎问:“那怎么办?” “让卓卓当吧。”贺兰砜说,“高辛族也有过女王。” 靳岄觉得这主意太妙了:“嗯!让她当!”仿佛一件极大难题迎刃而解,他冲贺兰砜傻笑,满脸醺然酒意。 岳莲楼正在慢吞吞喝兔子汤,转头问朱夜:“现在还有高辛王吗?” “没有了。能凑得起来的高辛人也就三十来个,王不王的有什么意思。”朱夜也看着贺兰砜和靳岄,“最后一位高辛王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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