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岄也早忘了自己的反应。他唯一能记住的是自己在贺兰砜怀里,躯体和三魂六魄分离了,一者僵硬,一者早不知飞去了哪儿,他混乱无措,只能愣愣地承接这个过分突兀的吻,五脏混沌,心口炎炎。 周围的颜色与声音都飘远了,他听见贺兰砜问:“刚才话不是很多么?怎么不说了?” 靳岄又气又怒,但他又知道自己正忍不住笑着。要瞬间梳理这么多复杂思绪对现在的他来说还太过艰难,于是他一边佯作生气,一边又压不住嘴角挑起的笑意,只能揪着贺兰砜的袖角徒劳地辩白:“你也紧张呢,你听听你心跳的声音。” 少年人身躯滚烫,如同蕴藏了地火的山峦,迸发在外的只有热烫的气体,可也熏得两人面红耳赤。 靳岄听见呼哨声,像是来自岳莲楼的。他慌忙从贺兰砜怀里挣脱开:“我不是……” “你不是卓卓,”贺兰砜说,“也不是女人。” 靳岄说不下去了。 “我都知道。”贺兰砜又说,“我早就知道啦。”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贺兰砜又问:“你笑什么?” “……烨台最傻的不是浑答儿,是你。”靳岄喊,“是贺兰砜!” 见靳岄拿自己和浑答儿比较,贺兰砜有些不满。他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看大月亮,看看鹿角的火,又看看靳岄。半晌找不出一句话,方才亲人的勇气也没了,踟蹰片刻后扭头往下走。 雨已经彻底停了,山路干得很快,贺兰砜走了两步,回头冲靳岄伸出手。靳岄抹了抹嘴巴,和他牵着手,曲曲折折地循另一条更长的路往下走。 市镇的狂欢持续了一整夜,值守的士兵无法让所有人冷静,不当班的人也奔出来喝酒跳舞,大声唱歌。朱夜坐在酒铺子最高的地方,把擒月弓还原为一把琴,一首首地弹着快乐的曲子。 贺兰砜和靳岄在路上又抓住了一只兔子。两人把擒月弓还给朱夜后,远远地呆在镇子的边缘,在灯火几乎照不到的地方,抱着兔子说悄悄话。那兔子很听话,伏在贺兰砜怀里,一双黑眼睛盯着靳岄,长耳朵贴紧背脊,乖得像…… “它有点像你。”贺兰砜说。 靳岄:“……” 贺兰砜摸着兔子的耳朵和背,兔子张嘴从靳岄手里吃擦干了水珠的菜叶子。靳岄心想,当贺兰砜手里的兔子也挺好的,吃喝不愁,还能被他这样温柔地摸半天。 他心里快活,贺兰砜做什么、说什么,他都想笑。被贺兰砜看一眼也要笑,被他碰碰手背也想笑,心里热辣辣的像被抓挠过,些微的疼痛和不安之后,余下的尽是麻酥酥的痒。 抓起一块石头,靳岄趴在地上给贺兰砜画地图。 他先画了大瑀,在“大瑀”地图上放两块石子:“这是梁京,这是封狐城。” “大瑀”北部画了一道江:“这是列星江,夏秋季节从江上乘船而过,天上是银河,江中是银河倒影,大瑀人叫它‘长鲸’。” “大瑀”的北部是北戎,西北方有金羌,南部是赤燕。赤燕产大象,跟血狼山酒铺的铁鹿头差不多大。大象有这么长的鼻子,这么长的牙齿……真的,我没有骗你,它不是怪物也不是魔鬼。东部是若海,隔海有一连串岛屿,那是渔国琼周,琼周有三百多个岛屿,穿在一起像明珠——明珠你知道吗?海里的贝壳产的宝贝。贝壳?你也没见过贝壳……贝壳就是…… 靳岄连比带划,跟贺兰砜形容高辛人从未见过的奇妙东西。 贺兰砜盯着地图:“血狼山在哪里?” “大概在这儿。”靳岄回忆星斗的位置,在北戎的西北端放了一块小石头。 “这么小?”贺兰砜惊讶,“不可能!” “天下很大哩!”靳岄张开双臂,“这儿是我们能去的地方,在赤燕南部是一片很大很大的海洋,琼周东部还有别的大岛域,这些地方大瑀人都没去过。金羌你知道吧?过了金羌再往北去,据说有巨大的火山和冰川,有比人还高的鸟,河流里藏满了金子。” 贺兰砜看看他,又看看那地图。 “那我和你呢?” 靳岄拈了两颗沙子,放在“血狼山”的石头上。“这就是我们。” “……看不见。”贺兰砜说。 “咱们能互相看见就行。”靳岄说,“你们驰望原的天神要管辖的地方已经很大,大瑀人信佛,佛祖和天神……” 他话未说完,贺兰砜凑近,嘴唇碰了碰他脸颊。 “既然这么小,那驰望原天神也看不见我们在做什么。”贺兰砜说。 靳岄心口又是一热,扭头抓住贺兰砜衣襟:“你总这样……” “不喜欢?”贺兰砜很低地笑,声音震动着耳朵和靳岄的胸口。 就在他试图反过来袭击贺兰砜的时候,头顶树梢传来一声呼哨。 靳岄立刻松手。岳莲楼飘然从树上跳下,双手背在身后,弯腰笑道:“别介意我呀,继续继续。” 靳岄反齿相讥:“偷听别人墙角,不要脸。” 岳莲楼一愣:“可以啊小将军,跟人亲完嘴,舌头都变利落了。” 贺兰砜微微仰着头,挑衅般看着他。岳莲楼笑道:“看我作甚?好像我没亲过似的。” 靳岄:“……你没有!” 岳莲楼风一般跃过来,他动作太快,两人根本看不清,也躲不过,靳岄额头被他狠狠亲了一口,岳莲楼还不解意,抱着贺兰砜也飞快吧唧一声。 不过眨眼功夫,岳莲楼又站回原处。他摸摸下巴,似在回味般舔了舔嘴唇:“不错。” 贺兰砜脸都白了,跳起来就要朝他冲过去。岳莲楼跑了几步扬声大喊:“高辛王在这儿!” 蜂拥而来的人们把贺兰砜拉走了,只留下呆坐的靳岄和恶作剧得逞后笑得前仰后合的岳莲楼。 “岳莲楼,你生平最爱之事,是不是惹别人生气?” 岳莲楼打了个响指:“知我者,小将军也。” 靳岄拍拍身边石头请他坐下,半晌才问:“我是不是错了?” “亲嘴吗?”岳莲楼怀中变戏法般掏出一个细颈瓶子,一闻便是酒气,他边喝边说,“在我这儿,不说亲嘴了,你俩现在就地做夫妻之事都没错。” 靳岄:“……不要这么粗俗。”只要跟岳莲楼聊的不是正事儿,靳岄总有种无法招架之感。 岳莲楼惊讶得十分夸张:“人间最大乐事,怎能说粗俗?” 靳岄只得岔开话题:“你跟陈霜都说让我和他好好相处,我确实喜欢和他在一块儿……这不是骗他。” 岳莲楼敛去嬉皮笑脸,认真道:“当初让你骗他,是无奈之举。我当时还不了解贺兰砜此人,但现在我们都晓得,他是可以信任的。他一定能帮你回大瑀。” “不是这样的。”靳岄低声说,“就算他不帮我回大瑀,我也喜欢他。他不喜欢我,我也一样喜欢他。” 岳莲楼怔怔看着靳岄,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他被少年人别别扭扭才肯说的真心话震惊,只一遍遍梳理靳岄垂落肩上的长发,很久才说出一句:“没料到你这么认真。” 靳岄抬头望他:“我可以认真吗?” “当然可以!”岳莲楼忙抓住他肩膀,“人不必故意把自己过得这样苦。小将军,你一定得高高兴兴的,时刻都要高兴,别老想着以后。以后我们回了大瑀,难的日子还有太多太多,现在你能高兴多久就高兴多久。没人会责怪你,若真有这样不识相的人,我帮你揍他!” 岳莲楼素来都认为,骗人要认真,不骗的时候也得认真,就算是玩儿也得仔细认真地玩儿,不能瞎浪费时间。他起初应堂主之命令来照看靳岄,心里存着不满,总觉得是杀鸡用了自己这把顶级牛刀,不划算。但靳岄身上总有些什么,每次岳莲楼见到了都觉得吃惊,仿佛这孱弱苍白的孩子体内有一些澎湃的东西,是酷寒和灾厄都压不死的。它总要迸发出来,总要燃烧起来,令岳莲楼自己心头也暗暗地火热着。 除却白日上工,狂欢持续了好几天。靳岄轻易见不到贺兰砜,白天没人拉着他喝酒,朱夜要找他过去说事情,好不容易到了晚上,高辛人和北戎人都对他充满兴趣,加上这儿北戎人都是怒山部落的罪奴,已经多年没有离开过血狼山,人人都想在贺兰砜嘴里打听北都的新消息。 人人都喊他“高辛王”,就连岳莲楼也学了这句高辛话,跟着大家一块儿喊。 “贺兰砜!” 贺兰砜认得是靳岄的声音,连忙从被包围的人群中脱身,跑到他身边。 “咱们的马儿没粮草了。”靳岄说,“出去遛马吧。” 贺兰砜求之不得,只跟朱夜和岳莲楼打了招呼,和靳岄牵着马儿下了血狼山。山道上的士兵见了他也笑嘻嘻喊一句“高辛王”,贺兰砜脸色说不上好还是不好,总之瞧着不太高兴。 朱夜跟他说了许多高辛王的规矩,继位之后要怎样,继位仪式具体怎样,等等等等。最后问他:当不当? 贺兰砜立刻摇头。他觉得难堪,觉得头疼:“我不做高辛王。” 朱夜没责备他,只是点点头:“你确实不够格。” 血狼山山脚附近地势平缓,原野绿草茂盛。飞霄和靳岄的马儿一路慢行吃草,两人用草梗子编手环,一边聊天。 “我确定朱夜喜欢大哥。”贺兰砜神神秘秘道,“我问她我和大哥谁更像高辛王,朱夜说,当然是贺兰金英。” 他学朱夜说出贺兰金英名字的腔调:“是不是有点儿温柔。” 靳岄茫然:“有吗?” 贺兰砜:“迟钝。” 靳岄便不满地瞪他。贺兰砜又起意想亲靳岄,但天光白日的,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相互看了片刻,齐齐低头暗笑着拔草。 马儿吃饱之后,两人便骑上马慢行,打算找条河给马儿洗洗澡。贺兰砜告诉靳岄,朱夜答应把英龙山脉的捷径告诉他们,但那条捷径实际上很不好走,朱夜并不建议靳岄从那里回大瑀。 “总归是一条路。”靳岄心头高兴,“我给朱夜带点儿花回去!” 他放松缰绳,马鞭一抽,马儿便在草原上飞驰起来。贺兰砜在他身后追赶,只看到靳岄的背影。驰望原的春风吹起靳岄的长发,他回头看贺兰砜,黑眼睛笑得弯弯。飞霄脚程快,眨眼便追上了靳岄的马。两匹马儿渐渐减速,靳岄扭头想跟贺兰砜说话时,贺兰砜忽然从飞霄背上一跃,双臂展开,抱住靳岄,两人登时从马上滚下来。 他护着靳岄的头,在新嫩的草里顺着微斜的草坡翻滚。靳岄晕头转向,停下时,贺兰砜狠狠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也把我带回去吧。”他压在靳岄身上,捧着他的脸,耳语般说,“把我带回你们的大瑀,让我做你的马儿。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上山下海,我都能为你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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