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死人。 他并不是头一回来北都。以往只要有空、有钱,贺兰金英常常带他和卓卓到北都来玩儿。城南是个热闹地方,巫者习所、下民街都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处,吃的玩的都很多。兄妹三人身上并没多少闲钱,去不了富贵的地方,便常常在城南闲晃。 他记得,买下阮不奇的那个酒馆也在城南。店家跟贺兰金英很熟,会给卓卓单独准备小巧的碗碟。酒馆对面有间卖皮货和外袍的店,店里的老板娘常爱捏贺兰金英的手臂,眼角含春,一面夸他俊美壮实,一面用胸脯缱绻地撞他的肘臂。再往里去是下等劣马交易之所,兄弟俩人十分爱到这儿看马,虽然一匹也买不起,但他和贺兰金英都是识马之人,一来二去也记得了一些熟面孔。 贺兰砜在倾颓的屋舍里找到许多尸体,他无法一一辨认容貌,也不敢去一一辨认。酒馆被烧了大半,对面皮货店的老板娘和老板躺在店门后面,想逃却逃不出来。 “今晚还住陈霜房间吗?”他絮絮地说了许多,忽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靳岄毫不犹豫:“嗯。” 贺兰砜抬头看他,嘴唇微微张开,是想说什么却捕捉不到清晰言语的模样。 靳岄心头忽然一亮:“想我陪你?害怕得睡不着?” 贺兰砜没否认也没承认,看着靳岄说:“陈霜的房间很冷。” 在几乎被他眼神动摇的瞬间,靳岄摇了摇头:“不了。” 贺兰砜又低了头,他给靳岄包扎好了,轻轻摩挲靳岄的手掌。“火真大。”他说,“你怎么敢去找我?” 靳岄甚至没有想过敢不敢的问题。贺兰砜在火场里,生死未卜,他除了去找他,脑中并没有任何别的念头。他忽然想起了令自己骨头震颤的雷,连忙把手抽回来。贺兰砜眉头皱起:“你……” 此时两人听见外头传来虎将军的粗嗓门:“……那我先去了。” 片刻后,有脚步声靠近贺兰砜的房门,从半开的窗户外露出贺兰金英的脸。 “贺兰砜,我有话跟你说。”他扫了一眼靳岄包扎好的手,“靳岄,谁来都不得打扰我们。” 贺兰砜只得穿好衣服出门。 *** 贺兰金英住在虎将军房间旁,比贺兰砜和卓卓的房间都要大上一圈,但内里陈设仍旧十分简单,一切都粗糙随意,主人家并没有认真摆设打理。 坐下后,贺兰砜立刻询问朱夜的下落。他笃定大哥是知道的。 “我已经把她安顿好,你不必担心。”贺兰金英反问,“你知道昨夜之事与朱夜有关?” “靳岄已经告诉我了。” 贺兰金英点点头,他不必再从允天监说起。贺兰砜从袍子里掏出一个长形的物件,推到贺兰金英面前。 那是一枚纯黑的箭矢,箭尖仍残留着火油的气味和油膏的残渣。 贺兰金英大吃一惊:“朱夜射的那枚箭?!” “对,我在火场捡到的。” “你怎么没交出去?”贺兰金英拿起那枚箭仔细端详。箭身纯黑,以精铁打造,但奇特的是箭杆竟是镂空的,上刻无数纠缠的云纹。 “靳岄跟我形容过这种箭的样子。”贺兰砜说,“这是高辛箭。” 贺兰金英霎时震动不已。他虽是高辛人,但高辛箭也仅从父亲口中偶尔听说,从未见过,更不可能知道它的形状与模样。 贺兰砜认出高辛箭之后,迅速将它藏在身上。他当时还不知道火龙为何断尾、为何会熊熊燃烧,但这箭确凿地与高辛人相关,他只得偷偷藏匿。 “有朱夜,有高辛箭,你能不能坦白告诉我……”贺兰砜问得直接,“昨夜的大火是不是跟高辛灭族之事相关?” *** 贺兰砜与贺兰金英在房中密谈,靳岄便在院子里做些闲事。他本来是养尊处优的小公子,但当了这么久的奴隶,不仅脚力渐渐雄健起来,手脚愈发有力,身材更是拔高了不少。 贺兰砜应当长得慢一些,靳岄想,我赶不上他了。 陈霜过来帮他拾掇柴火。他与阮不奇昨夜救出火场之中的不少人,自己也被火稍稍燎伤些许,但都藏在衣服里,外面看不出来。他没跟靳岄讲,靳岄却闻到了他身上药膏的气味。 “我这是小事。”陈霜比划道,“阮不奇手上的伤有点儿麻烦。” 靳岄吃了一惊:“她应当去看大夫!” “放心吧,她自己比大夫更擅长处理这种事情。”陈霜活动手腕,“伤口虽是贯穿,但活动无碍,长好了就没事了。”他见靳岄脸色不好,又补充道:“受伤对我们来说是小事,你不必在意。” “是我考虑不周。”靳岄愧疚万分。 陈霜摆摆手:“即便你不让我去救人,只要确认你安全,这件事我还是得去做的。人命关天,还分什么大瑀北戎?” “但阮不奇……” “她素来古怪,明夜堂里和她交好的人不多,我算一个,堂主也算一个。不奇脾气是怪,但人不坏,嘴上厉害而已。”陈霜见靳岄始终有些提不起精神,便挑了些阮不奇和岳莲楼的事情悄悄告诉他,都是鸡零狗碎、吵吵闹闹的闲事儿,听着也挺有意思。 大门被咚咚敲响,仆人应门后匆匆跑来找贺兰砜。 “大巫来了!”那仆人是北戎少年,一脸紧张兴奋,“就在门外,他说要见贺兰家二爷!” 贺兰砜和贺兰金英的谈话不能被人打扰,靳岄曾见过大巫,便主动去接待。 大巫仍披灰白的皮毛大氅,那大氅在日光里愈发陈旧得一览无遗。老头裹在里头,皱巴巴的脸上看不清喜怒,所有表情全被胡子和乱糟糟的白发遮盖了,只看到一双精光闪烁的苍老眼睛。 “我得吃点儿东西,烨台的油茶挺好。”大巫持着手杖,杖子顶上那团脏污的毛团在初春的风里细细地飘散飞絮,“厨房在哪里?” 厨房里,浑答儿和都则正忍气吞声地给卓卓和阮不奇做手抓肉。靳岄把众人请走,恭恭敬敬给大巫端上油茶和手抓肉。大巫用手杖敲敲地面:“你留下,陪我。” 吃饱手抓肉、喝足了油茶,老人缓缓舒出腹中浊气,意犹未尽地望向厨房。 靳岄问:“还想吃什么别的吗?”他对允天监里那十几口炖着肉汤的药锅记忆尤深。 “有什么大瑀的好吃好喝玩意儿吗?”大巫毫不客气,“全给我上来,我都试试。” 靳岄翻找半天,从贺兰砜房间里找出小半包茶叶,浓浓地给大巫沏上了。 大巫喝不惯这东西,先是嫌它臭,又是嫌它苦:“大瑀茶叶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吃的。” 他说话做事丝毫没有当夜的庄严持重,似乎真的当靳岄是自己仆从,靳岄倒觉得他这样十分有趣,便跟他仔细解释。 茶叶是灯节当天贺兰砜在街上买的。出门做生意的除了北戎人还有许多大瑀行脚商,有的杂货铺子荟萃百物,大瑀、北戎、金羌的新奇东西应有尽有,靳岄还看到了来自海国琼周的巨大螺角。但两人都囊中羞涩,便只买了些最便宜的碎茶叶。 碎茶叶滋味当然不够好,靳岄虚心接受了大巫无礼的评判,在心里默默揣摩他的来意。 “你过得不像个奴隶。”大巫用手杖敲敲靳岄的膝盖,“头发为什么不梳北戎发式?还有你这袍子靴子,奴隶可不该穿这么好的东西。” 靳岄穿着其实极普通,贺兰砜根本没法让一个奴隶穿戴得多好,但他明白大巫的意思:在烨台他见过真正的奴隶,他们在寒冬里也只能穿着单衣,若没有靴子便赤足在深雪里行走。 “高辛人行事果然与北戎不同。”大巫哼哼地说。 靳岄手臂上的奴隶印记,此时忽然隐隐一痛。他虽知当日大巫出手是为了保护他和贺兰砜的性命,但肉体的伤痛不好痊愈,他心头留下的痕迹更是难以磨去。 “这与高辛人有何关系?”靳岄盯着他双眼,微微笑道,“大巫莫不是忘了,我现在是云洲王的奴隶。” 大巫哈哈大笑,终于舍弃手杖,直接拍了拍靳岄的肩膀:“你果然不好对付。” 笑完了,大巫忽然问:“你听过高辛人的传说么?” 靳岄点头:“高辛人被邪狼附身,会给驰望原带来灾难。” “你信吗?” “不信。” “那昨天的火呢?那不是灾难?” “有火,自然就有纵火之人。”靳岄说,“纵火之人有错,这错怎能牵连到她的族人身上去?” 大巫喝一口冷茶,良久沉沉笑出声。 “那高辛狼崽子,救我倒是很卖力。”他说道,“城南所住的绝大部分都是北戎人,他毫无芥蒂,一一去救,也是难得。” 靳岄:“他有名字,他叫贺兰砜。” 大巫便定定看他:“他和你都是怪孩子。” 靳岄又笑:“诋毁高辛人的传说才是真正奇怪。” 终于将冷茶喝完,大巫摸索着那平素只用来喝油茶的碗,慢慢开口:“高辛人的邪狼传说,与我有极大关系。” *** 房中,贺兰金英正跟贺兰砜讲述朱夜的过去。 高辛人信奉风神与鹿神,高辛神女往往由族中拥有驯鹿天赋之人担任。神女一脉的女性似乎天生就擅长与鹿沟通。生活在驰望原北部、库独林山脉周边的风鹿体型巨大,性情温顺,神女从小便会学习如何驯服风鹿为自己所用。 朱夜的母亲是高辛神女,她在高辛族遭遇灭族灾难的当夜,驱使鹿群带着十余位高辛人逃离血狼山,一路往北,最后在英龙山脉落脚。 不久后,她生下朱夜,并把自己的所有本领和高辛族的所有故事全交付给朱夜。 朱夜手中的乌金弓名唤“擒月”,是高辛族代代相传的神弓,据说高辛王能用它射下月亮的碎片。 这一场火朱夜已经筹划很久,只可惜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她原本打算在岁除灯节上引燃火龙,但时机不对:当时北戎正在列星江与大瑀对峙,北都戒备森严,她找不到可以潜入允天监的机会。 “她这一箭,是为泄愤,为复仇,也是为了逼我做出选择。”贺兰金英说。 贺兰砜心头一跳。 “砜儿,”贺兰金英唤他,“我们的阿爸贺兰野,是高辛族最后一位王。” 贺兰砜怔怔呆坐,耳中轰然。 他对父母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两人先后离世已有多年,母亲善奏乐歌唱,父亲则有一手漂亮的弓法,他还未学会走路,已经在父亲的教导下懂得用小手拉开弓弦。 真相与父亲告诉他们的故事有不少出入。 几十年前,金羌找到了高辛族聚居的地方,开始屠戮高辛人,试图夺走血狼山的铁矿。高辛族人没有足够抵抗的军队,高辛王贺兰野策马狂奔千里,抵达向来与高辛交好的北戎,请求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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