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北戎天君答应了,不仅派出军队,更调遣了王子哲翁随高辛王回血狼山。 让高辛王没想到的是,北戎驱走金羌之后,用两天两夜的时间扫平了血狼山山脚所有的高辛营寨。当夜血狼山燃起熊熊大火,火烧毁了高辛人的家,烧化了死者的尸体,宣告从此以后血狼山的一切归北戎所有。 高辛王活了下来,作为一个俘虏。他把屠戮者带回家乡,这件事成为他永远的噩梦。 贺兰野一直被囚禁于北都,直到北戎天君第一次突发恶病。大巫告诉北戎天君,应当将污秽者驱逐出北都,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来。 贺兰野终于得以离开北都。他没有了族人,没有依傍,身上只剩大巫临别时给的一点儿银钱。他不再是高辛王,不过是流离在驰望原上的一个普通人。 当时北都郊外许多被驱逐的异乡人,他救下了一位被人欺辱的女子。女子目盲,自称是回心院的瞽姬,是被人口贩子从大瑀卖进回心院的。她也是被驱逐的人之一,贺兰野问她要去何处,决定带她上路。 贺兰野原本打算做了这一件好事后便了断自己的。他要回血狼山,死在血狼山。但送瞽姬抵达距离大瑀最近的烨台部落后,他没有走。两个人留在烨台,像夫妻一样生活,生育了三个孩子。 “阿爸临死前跟我说了许多事情。”贺兰金英看着贺兰砜,“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如果高辛族还存在,我是下一任高辛王。” 贺兰砜仍怔怔看着大哥。周围太静了,他恍如梦中,贺兰金英说的每一句话都震得他胸口朦朦地发痛。 “但是不是高辛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高辛族现存于世者不足百人,我告诉你这件事,也并不是让你以此为目标。”贺兰金英说,“首先你得记住,如今的北戎大巫,他救过我们父亲。” 大巫向天君撒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谎,让贺兰野得以脱离禁锢,离开北都。他在过去曾与到访北都的贺兰野有过来往,不忍见他绝望而死。 “但大巫永远是北戎的大巫。”贺兰金英道,“为了杜绝高辛人复仇念头,他还撒了另一个谎。” *** “北戎人崇敬狼,但极为恐惧邪狼。”大巫缓慢道,“巫者存在,便是要消除恐惧,但偶尔,我们也会适当地散播恐惧。” 靳岄何等聪明,他已经明白大巫言外之意:“是你……是你们这些巫者,散播了高辛人被邪狼附体的传言?” 大巫静默不语。 北戎夺走了血狼山的铁矿和冶铁术,高辛族已经不复存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那几十个高辛人完全不构成任何威胁。他们四散在北戎的土地上,北戎天君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任他们自生自灭即可。 但当时只有十几岁年纪的哲翁却不这么想。他找到大巫,与大巫谈了许久,终于令大巫答应,在驰望原上散播一个与高辛人有关的诅咒:他们是邪狼的化身、驰望原的杀神,只要有高辛人存在,所有花朵都会枯萎,土地陷入泥淖,风雨终年不停,巨大的灾厄将不断降临,直到高辛人彻底消失在天地间,邪狼的灵魂才会随之湮灭。 巫者在北戎有绝对的地位。他们可以推算春天的时节,他们懂得起死回生的医术,还能看出星轨与日月变动中潜藏的秘密。——因此巫者说的话是绝对可信的。 于是从大巫开始,传说四处蔓延。 高辛人的邪狼传说渗透入五大部落,每一个部落都有诛杀高辛人或疑似高辛人的事件,而收留了贺兰野与瞽姬的烨台部落之所以没有做得这样极端,全因为部落中的巫者阿苦剌从北都回来后突然患病失语,什么都没有说。 但传言还是渐渐蔓延至烨台,像风传遍驰望原所有角落。 “阿苦剌与我不和,所以他不肯讲。烨台虎将军性情耿直不圆滑,他怜悯贺兰野和那大瑀盲女,他不会攻击贺兰氏一家。但一个两个人这样做没有用。”大巫轻声道,“恐惧、不满,都是很容易被操纵的。” 靳岄豁然站起,脸涨得通红。 他不能相信贺兰砜和卓卓在烨台受的一切苦难都是被制造出来的。敌视、侮辱、毁坏,兄妹三人的过去充斥着无数痛苦和悲难。 而他直到此时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贺兰砜此前总是把“我是北戎人”挂在嘴边,为什么贺兰金英即便只能去战场搬运尸体也坚持打仗当兵,为什么兄弟两人不教卓卓高辛话。 这天地留给他们的道路太小、太窄也太难了。 靳岄几乎要流泪,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控制着自己不向大巫脸上砸去一拳:“你算什么巫者!你算什么人!你害了所有高辛人,他们有什么错!你们勘天策地,自称驰望原天神的使者,可你们干的都是什么脏事!” 大巫仍静静看他,像看一个稚嫩的孩子。 “你真奇怪。”老人缓慢道,“为何你总为别人的痛苦愤怒?你自己的呢?” 大巫来到此处,似乎就是想说出自己曾做过的事情。他坦白一切,整个人轻松许多,与靳岄告辞时顺手拿走了那小包碎茶叶,蹒跚着走了。仆从们恭恭敬敬把他送到门外,靳岄却掀翻桌子,愤怒地砸破了大巫曾喝茶的茶碗。 散播邪狼传说这一击太狠了。它完全杜绝了高辛人进入北戎的机会。北戎人不会接纳高辛人,而高辛人无法正常地在驰望原生活,他们或者越走越远,或者渐渐死去,再过数十年、百年,就再也不会有人提起“高辛族”这个名称了。 他们会如北戎天君所期待的,彻底消失在驰望原上。血狼山便成了北戎人与生俱来的一处山脉,不涉及任何血腥往事。 贺兰砜和贺兰金英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深夜。两人不吃不喝,靳岄在屋外徘徊,无计可施。 他去给兄弟俩拿吃喝的东西,看见阮不奇和卓卓在厨房里悄悄说话。 阮不奇的手包扎好了,卓卓万分认真地在她手掌吹气,用一根小木棍轻点,模仿巫者施术的样子。 靳岄跟她道歉,阮不奇亮出手掌布带:“废话不必说,你答应我一件事。” 靳岄立刻:“好。” 阮不奇:“等你回了大瑀,要给我置办一处漂亮又富贵的宅子。里面再给我养七八十个俊俏小公子,不要你这样的,也绝对绝对不要岳莲楼那样的。陈霜这种就不错,但他话太多,我不喜欢。” 靳岄:“……” 阮不奇:“再加百二十个漂亮侍女,嗯……养花种草的也要漂亮人儿,我不想看到老头老太。” 靳岄:“你真的要这个?” 阮不奇:“夙愿。” 靳岄点头:“行。” 阮不奇和卓卓拎着烤羊肉走了,靳岄心道,她果然与陈霜说的一样,古怪。 离开厨房他才意识到,阮不奇说话时没有避开卓卓。 回到贺兰金英房外,靳岄发现房内灯火灭了。仆从说贺兰砜已经回自己房中,贺兰金英则出了门。靳岄又去找贺兰砜,但房内空空如也,最后听见屋顶有闷闷的古怪乐声。 贺兰砜坐在屋顶,正拿着瞽姬的洞箫,竭力吹奏。见靳岄上来了,他迅速收起洞箫,恢复平静脸色。 靳岄把吃的递给他,又伸出手:“我会吹。” 贺兰砜一惊:“真的?” 靳岄:“浑答儿和都则都听过。” 他又在贺兰砜脸上看到了混杂着不满、妒忌和不快的复杂神情。
第32章 跟踪 “那时候我是乱吹的,不成调子。”靳岄忙说,“真正好听的我还没亮出来。” 贺兰砜一边吃东西一边问:“好吧,那现在准备吹什么?” 靳岄把箫管抵在唇上,绵长的箫声悠悠传出。 他吹的是塞外十分出名的一曲《塞垣春》,野树秋声满,对雨壁,风灯乱。曲调悠长凄怆,切切如诉、如泣、如叹。贺兰砜听了只觉得难过,并没听出多少其中深意。 春夜的风起了燥气,它从南方吹来,经过列星江与驰望原,才能抵达北都。贺兰砜忽然想,大瑀是什么样子的?他的母亲并非一生下来便是目盲之人,而是十一二岁时被人从镇上盗走,为免她逃跑才故意弄坏了眼睛。她一路流离,吃尽苦头,在回心院里呆了三五年,任人打骂欺凌,大瑀的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若没有遇到贺兰野,她是注定要死在回心院的。 一曲罢了,靳岄笑道:“老鹤何时去,认琼花一面。这是说思念与旧年回忆的曲子。” “让人听得难受。”贺兰砜说,“我想听我阿妈常吹的那些。” 记不得曲名,他便胡乱根据印象哼着曲调,连续多首靳岄都十分茫然,那都是北都之人爱听的调子,靳岄从未听过。但当贺兰砜弹舌哼唱起一段活泼的音律,他眼睛忽然一亮。 箫声一转,活泼泼地跃了出来。靳岄吹奏这曲子时眉眼带笑,眸色浓得像驰望原晴朗时候的夜空,其中也闪动着碎落的星辰。这是一首轻快的曲子,让人仿佛想腾空而起,要忍不住在风轻花软的地方蹦起来。 “这首叫《燕子三笑》,”靳岄放下洞箫,跟他解释,“是潘楼很有名的一首曲子,说的是春天的燕子溪。燕子们从南方归来,纷纷筑巢产蛋。燕子溪上老翁泛舟,穿桥过路,一路人声鸟语,挺快乐的。它是有点儿老旧,潘楼曲子更换频繁,现在已经没多少人会听了,但我娘亲非常喜欢,我也常常听她吹奏的。” 贺兰砜脸上的阴郁终于稍稍散去:“教我这首。” “嗯。”靳岄道,“教到你会为止。” 北都今夜有些暗淡,风里还隐隐传来低哑的哭声,连同不知何处响起的巫者咒唱,浓浓地搅拌成铺盖石城北都的阴云。 贺兰砜太需要倾诉了,他毫无保留地把贺兰金英所说的一切都告诉了靳岄。 靳岄是不会讶异的。靳岄能理解一切,他很笃信。 与大巫的谎言相比,贺兰砜更惊异于自己的身份。与普通人并无任何不同的流亡王族,说起来更为凄惨。 “我不会把朱夜交出去。”兄弟俩一番对谈,说到最后,贺兰金英毫无一丝迟疑,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仿佛这是根本不需要犹豫的事情,“但我也不会放弃目前的地位和身份。” 这在贺兰砜看来是全然的矛盾,但贺兰金英已经胸有成竹。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让北戎人、让北戎天君永远记住高辛人的存在。”他说道,“我做得到。” 贺兰砜被他的坚定震动,忙接着问他打算如何解决朱夜这一难题。贺兰金英只是笑笑,说已经有了办法,但仍需要找人协助。 “谁来协助?”靳岄不解,“北都还有别的高辛人么?” “我也不知道。”贺兰砜拿出高辛箭,放在靳岄手中,“对了,你看看这个。” 靳岄一眼就认出这是靳明照极为喜爱的高辛铁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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