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大街上,一位身着大瑀衣装的少年正策马狂奔。 街面全是东奔西散的人,在长街尽头还有拦路的杈子,并不适合马儿奔驰。但靳岄紧握缰绳,速度丝毫不减,马儿完全服从他的指挥,奔跑、转弯、起跳,流畅得如同靳岄才是它认可的主人。 越靠近城南,所见之景愈发混乱。火龙从允天监落入城南途中,散落了许多燃火的碎片。北都城的人为了迎接春天,纷纷在屋顶铺了新的干草,石头砌成的房子外搭着木架,正为新的一年做修缮。这些都太容易烧起来了,小火点燃大火,靳岄几乎觉得自己是在惨叫与火焰之中穿行。 经过回心院后院,靳岄忽然看到了浑答儿和都则。两人抱头从小楼蹿出来,回心院外头也着了一片火。 “浑答儿!都则!”靳岄勒停马儿,“你们看到贺兰砜了么?” “没、没有……”浑答儿失声,“你骑马?!” “卓卓和阮不奇呢?” “在城墙上看龙……”都则指向城墙,脸色剧变。原本人满为患的南城墙已经成了火海,无数黑色人影在火中惨呼。 浑答儿骂了一句,转头往南城墙跑。都则在原地发愣,浑答儿吼了一句:“快去找卓卓!” 两人抄近路返回南城墙,与逃窜的人逆流而行。在另一个方向,靳岄再次纵马越过众人头顶,马儿长嘶,竟踏穿一片木架,落在一座石头房子的二层上。 浑答儿脸色发僵:“他会骑马?!混帐大瑀骗子!他骑得比我还好!” 靳岄远远看见一座石头房子上挂着巫者的标记,那是大巫的居所。但他无法靠近,城南已成火海,街巷一片混乱。有穿细银鳞盔甲的人们匆匆跑过,指挥救火。 “贺兰砜!” 无人回答,他的声音被火场的巨响掩盖了。靳岄左右看看,见眼前有一桶半凝的冰水,被此处热度烧化了许多。他扛起水桶自头顶浇下,跳下二层,裹着兜帽披风往大巫的房子奔去。
第28章 惊雷 城南大火越烧越猛,城墙上的木塔几乎全都倒了,原本架着摊子在旁烹炸食物的人已经纷纷逃窜离开,油锅打翻了,火油成为绝佳的助燃剂,火势愈发不可控制。 在火龙飘过来的时候,阮不奇已经知道不妙。她抱着卓卓直接从十几米高的木塔上跳下,还未跑出几步,看到火龙飘近的人群就炸开了。人们相互推搡,谁也顾不上看前后左右,更有小孩被推倒,踩在众人脚下,哭了两声便没了声息。 卓卓被阮不奇抱在怀里,起初吓得直哭,后来连哭都不敢,死死揪着阮不奇的衣领。 阮不奇是可以直接从城墙翻出去的,但城墙上还有不少把守的士兵。士兵用长枪长矛挡着想要跑下城墙的人,让有能力购买木塔的富贵人家当先从楼梯离去。阮不奇气得暗骂。她周围实在太过拥挤,根本无法脱身,身后又有一股大力推来,竟是十余位北戎汉子在后面猛推前面的妇孺,试图踩过她们冲过关卡。 就在此时,火龙落了下来。 阮不奇怀抱卓卓,顾不上别人死活,生出一股大力猛地往前压,左足踏在前方一人的背脊上,腾空跳起。 在北戎士兵惊恐的叫声中,她落在了城墙垛子上。然而未等站稳,身后忽然传来几声爆炸,城墙垛子塌了,她脚下一空,直直下坠。 纵然她轻功了得,可事发突然,怀中又有卓卓,她难以招架。一连串巨响,她和卓卓都落入了城墙下的房子里。 这是一座木制的空房子,里头堆满杂物,是乞丐晚上睡觉的地方。半个房顶都被石块压垮了,阮不奇把卓卓护在身下,知道自己肩膀和背脊都受了伤。伤得不重,但这石头沉重异常,她为保护卓卓,姿态怪异地半趴着,使不上力气。 外头火光越来越盛,哭叫、呼号不断,热气几乎燎焦了她的鬓发。 “……麻烦死了!”阮不奇气得大喊,“要不是为了保护你,我早跑了!” 卓卓蜷在她身下一声不敢吭,小手抱着她的身体。 阮不奇借着火光观察压在身上的木条石块,谨慎腾挪,终于找出空隙,倒退着爬出废墟。她正试图把卓卓拉出来,头顶忽然一声脆响,插着粗大铁钉的木块当头落下,直朝着卓卓! 阮不奇甚至来不及思索,立刻伸手挡住。铁钉登时插入她掌心,疼痛令阮不奇咬了咬嘴唇,用手把木块铁钉拔出。 卓卓吓得哭出声,阮不奇大吼:“不许哭!再哭杀了你!”这短暂的小小混乱和手上的剧痛让她失去了平静,房顶再次坍塌,这回是阮不奇被压在了木条底下。 大哭的卓卓想搬走木条,但她力气实在太小。孩童的哭声响亮如同哨声,阮不奇听得心烦意乱,她趴在地上,一时还不好起身,便撕下衣襟草草包裹手上伤口,骂了卓卓一句:“老娘没死,你哭丧呢!” 话音刚落,外头忽然传来人声:“——卓卓?是卓卓哭吗?卓卓!” 浑答儿和都则沿路跑来,上城墙的石梯被逃下来的人完全挤满,两人无法登上城墙,在墙角徘徊时听见了卓卓的哭声。 火仍在烧着,浑答儿抱起卓卓就往外跑。卓卓哭得说不出话,指着混乱的屋内:“阮……阮……” 都则催促:“快走快走!着火的死人都掉下来了,我们可跑不过这些火。” 浑答儿边跑边痛叫:卓卓一直扯着他的头发,甚至咬他的耳朵。“阮不奇!”孩子终于哭喊,“阮不奇在里面!” 都则急得跳脚:“一个奴隶!不要管了!” 浑答儿把卓卓塞到他怀里:“救不了阮不奇,你我二人会被卓卓生生咬死!” 他让都则带着卓卓先走,自己跑回了那破房子。才钻入半塌的门,便看到阮不奇扛着沉重木条站起,已经自行脱困。 “我来救你。”浑答儿被她的大力气震惊,伸手拉起阮不奇就往外走。 阮不奇揉了揉耳朵,浑答儿才一转身,颈后忽然一疼,整个人昏倒在地。 “一个个的烦死了!”阮不奇提着浑答儿的腰带把他拎起,跳上一旁的房顶,飞快往前奔。怀中没有卓卓,她对浑答儿全无任何怜惜,一路腾跳磕碰,最后将浑答儿扔在了安全的地方。 她拍拍手掌,转身奔向另一个方向的火场。 耳中不断传来陈霜的声音,两人都练化春六变,可以用传音之术相互联系。陈霜站在一座木石头房子的二层上,身边有一匹马。 “靳岄跑进去了。”陈霜看着她,“我们是要静观其变吗?” 阮不奇焦躁不安:“静你姥姥的观!”说着跃进了城南的火场。 南城边缘有一大片木质建筑,此处是巫者的聚居地,名为习所,周围还有许多贫者居住的棚子。北戎巫者在获得巫者资格之前,都要统一在此处学习,直至大巫认可,才得离开。今日是天寿节,五大部落的许多巫者都汇集于此,同贺庆典。但习所已经完全被大火包围,靳岄一路跑过来,浑身被火气烘得热烫,而他想找到的人全无踪迹。 “贺兰砜!” 他站在大巫的房子前大喊。眼前的石头房子足有五层之高,比周围的木质建筑突出出一大截,尤为醒目。但此时房门紧闭,火声哔剥,只有周围哭喊叫嚷的人声清晰响亮。 有人倒在靳岄脚下,满脸都被熏黑了,抓住自己喉咙发出浑浊的闷喊。 靳岄退了两步,他茫然四顾,周围尽是火、火、火。 “贺兰砜!!!” 他离开大巫的房子,往更深处跑去。 城南是云洲王军队值守的地方,许多穿着细银鳞盔甲的士兵正在救火。有的地方火势减弱了,地面一片乌黑,靳岄看到身量与卓卓差不多的小孩,心惊胆战地冲过去。 那孩子已经断气,靳岄擦去他脸上的黑灰,忽然认出他就是在岁除灯节上给自己蜜果子的小孩。 他心头绞痛,把孩子尸身挪到道旁安置。 “巫者?是巫者吗?”有士兵硬把他拖起,“别留在这儿,快去避难!” “你见到大巫了么?你认识贺兰砜吗?”靳岄忙抓住那人问。 “不认识不认识,快走!别碍事!”士兵将他扔在一旁,身后有一队人拖着几具尸体走过。靳岄从地上爬起,转身时看到还燃着小火星的地面上扔了只靴子。 靴子上有一个歪斜的鹿头,是他亲手缝上去的。 他脑袋轰地一响,忙把那靴子抓起。靴子是被拖走的尸体遗留下来的,靴子缝线结实但不够整齐,那只鹿头的两只角一大一小,他当时缝得十分吃力,针脚极其难看。 靳岄跟在处理尸体的人身后。尸体太多了,被随便扔在空旷处,一个个全烧得焦黑。偶尔还有几个尚未完全断气的,在黑魆魆的尸山里蠕动爬行。靳岄看了又看,没靴子的脚太多,他找不到鹿头靴的主人。 陆续仍有士兵奔跑呼喊,此处如同地狱。靳岄一点儿没想起要害怕,烧死的人身上又烫又黏,他拖开几具尸体,双手被烫得发疼,掌心已经全黑了。 在尸山之中有几具细银鳞盔甲的尸身,其中一人只剩半截,脚上套着另一只鹿头靴。 靳岄怔怔站着。他去摸那人的细银鳞盔甲,心想不对,不是的,贺兰砜没那么矮。贺兰砜的银甲是新的。贺兰砜背上总负着弓,可这个人没有。 但他已经没了继续求证的勇气。胸口也不觉痛,只是像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风从里头经过,雨从里头经过,他置身火场,却像站在冰天雪地里,手脚发颤。 鹿头靴也被烧得乌黑,他蹲着从尸体身上扒走那只靴子。那尸体半身血肉模糊,还剩一只手。靳岄抓住那尸体的手,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掌中比较。 “——靳岄?” 他猛地一惊,回头时看见身后站着个同样穿细银鳞盔甲的随令兵。 他有靳岄熟悉的狼瞳。 “你在这儿干什么?”贺兰砜伸手把他拉起,“还扮成巫者……你手怎么了?” 他搓着靳岄发黑的掌心,发现他是被灼伤了。 靳岄怔怔看他,猛然抬手去摸他的脸。贺兰砜方才也去救火,身上脏污,脸颊也有污痕。他越擦越脏,但察觉到贺兰砜身体的温度,他只觉得浑身所有力气都松懈了。 “这儿不安全,我们走。”贺兰砜这时忽然看见靳岄怀里的鹿头靴,隐约意识到什么,“……你以为我死了?” 靳岄不答,只是红着眼睛。 “……你来找我么?”贺兰砜笑了一下,扶着他手臂想拉他站起,“火这么大,你也不怕。” 靳岄站不起来。贺兰砜说:“若是走不动,我抱你?” 他摇头,双脚虚软,完全没有起身的力气,只能紧紧抓住贺兰砜衣角,说不出一句话。 他从不信神,不信命。但冥冥中,耳内却像听见了轰然震响的惊雷,令他心脉澎湃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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