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霜心中大惊:这厮不怕死,竟胆大到这种地步。 后来又听帮众讲,他告诉春风春雨楼新来的姑娘小伙,自己名为“陈霜”。 怀着愤怒,陈霜这一日在处理岳莲楼留下的诸般事情时,不免带上了怨恨。 临近中秋,要给明夜堂帮众分发过节的物品,浩浩荡荡近百书册,都是人名。陈霜看得头昏脑涨,忽听院中传来说话的声音。 是纪春明来了。 北军与北戎一战,虽然获胜,但后续事情极多。建良英和白霓拉着靳岄一同商议讨论,夏侯信却对靳岄百般提防,靳岄那时在萍洲城十分被动,左支右拙,过得艰难。贺兰砜又留在军部里训练莽云骑,靳岄身边没什么信得过的人,陈霜让阮不奇回大瑀联络明夜堂,告诉章漠北方发生的事情,自己则留在靳岄身边陪他。 这一留便留了四年。 四年间他几乎走遍了北戎每一个地方。随着战争中止,北戎和大瑀的商队恢复来往,他同靳岄一起跟随商队南来北往,见识了许多事情,比沈灯去得还要远。 沈灯甚至打算让他续写自己的《侠义事录》。 他们还去了怒山部落,见到贺兰金英、朱夜和卓卓,还有奶娃娃模样的泽泽。 卓卓长大许多,靳岄乍一看见骑着踏云奔来的卓卓,失声喊出:“女装的贺兰砜!” 卓卓耳朵尖,一边挥舞马鞭跑来一边大喊:“我才不是他!” 高辛人果真个个高大貌美,在陈霜看来,卓卓长相更在贺兰金英和贺兰砜之上。她如同血狼山上峰的圆月,如同驰望原的春风,只要看谁一眼,谁就落进她碧玉般双眸之中,仿佛坠入漩涡,不可摆脱。 她骑术出色,箭术更是丝毫不逊色于贺兰金英。怒山部落里年轻的小伙子们谈起卓卓,一脸倾慕和热爱。高辛人谈起卓卓,总要左右询问确定:她是高辛人的女王,对么? 可高辛族和怒山族已经融合在一起,卓卓对“女王”位置毫无兴趣,天天上山打猎,逮住贺兰金英就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去大瑀打仗? 贺兰金英除了去北边跟白原族做生意之外,最大乐趣便是遛娃。怒山部落的老人见了泽泽就慈祥地笑,他们笃信驰望原天神的传说,坚持认为泽泽才是驰望原天神真正降世的神子。 陈霜觉得卓卓已经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高辛人,但泽泽身上有贺兰金英与朱夜的血脉,他和靳岄都不敢想象这孩子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模样。 纵然在靳岄心中贺兰砜是最好、最英俊的高辛邪狼,但他也对陈霜悄悄讲过:泽泽一定比贺兰砜还帅。 陈霜没跟贺兰砜提过这事儿。他也不敢说。 在北方呆的几年里,他几乎每隔一个月就给纪春明写一封信。 信里说的自然是北方的事情,他和靳岄,和卓卓,和怒山人,和贺兰砜,和白霓建良英。 纪春明没见过夏季列星江上下同辉的星河,更没机会去江北,去北戎甚至英龙山脉。他在回信里告诉陈霜,自己很羡慕他。 陈霜此时听见纪春明的声音,隐隐的竟似与人产生争执。他连忙放下笔墨出门。 陈霜的院子在明夜堂后门不远,纪春明来找他,总是独自一人从后门进入,手里不是拎着茶叶就是拎着酒。陈霜回到梁京不过半年,纪春明隔几天就来一次,两人天南地北什么都谈,关系倒是比以往还更显亲近。 院中不止纪春明,还有另一位同样官员打扮的青年,模样稚嫩。陈霜只一眼便认出,他是御史台乐泰手底下的人。 陈霜从北方回来,带了些北戎的特产,他给谢元至送去的时候,在谢元至家中见过乐泰。这青年似乎是乐泰的学生,仰慕谢元至许久,乐泰特意带他去见谢元至一面。 那次匆匆一面,陈霜只记得此人长了张木呆呆的脸,有几分固执的迂腐,且并不喜欢江湖中人。 见陈霜走近,纪春明与那人中止争执,脸上还兀自带着怒气。 “怎么了?”陈霜笑着问,“是我院里猫儿狗儿太吵,惹恼介大人了?” 那青年果真一愣:“你记得我?” 陈霜心道,你这样问,看来你也记得我。 他脸上仍是温和、亲热的笑容:“御史台介杨介大人,大名鼎鼎,如雷贯耳,陈霜怎会忘记?” 青年并未察觉他语气中一丝揶揄,带几分不情愿,但还是拱手作揖:“客气了。” 陈霜本来有满腹对岳莲楼的怨言要跟纪春明倾诉,如今多了个介杨,只得正经待客。 院子小巧,几棵树顶了满冠红叶,柿子挂在枝头,从北方往南方迁徙的小雀在树上歇脚,尖喙啄个不停,吃得津津有味。 介杨一声不吭,偶尔看看陈霜,偶尔看看雀仔。 陈霜:“……” 他转头低声问纪春明:“他来干什么?” 纪春明一脸无奈:“他是乐大人的亲戚,去年的榜眼,如今在御史台做事。可他一心想来刑部,乐大人便让他结识我,与我多来往交流。” 陈霜:“他不喜欢我?” 纪春明:“他认为朝廷中人应当与江湖人保持距离。” 陈霜:“啊……” 纪春明实在忍不住,声音压得更低,凑近陈霜的耳朵抱怨:“此人好烦、好烦、好烦!” 实在是因为太少见纪春明对外人流露这般烦恼情绪,陈霜不禁笑起来。 介杨坐在两人面前,一双眼睛在陈霜和纪春明身上打转,脸色愈发黑得可怕。 陈霜只觉得此人年纪比纪春明小,脾气性格居然比纪春明还执拗迂腐,着实令人捧腹。他正正衣冠,把自己本事运用起来,化身一位端庄正派的前辈,对介杨说:“介大人,请用茶。” 介杨看那茶水:“里头是不是放了药?” 陈霜:“……放……放什么药?” 介杨:“蒙汗药。” 陈霜顿了一顿,眼中笑意更盛:“……蒙汗药不便宜,介大人还不值得我使用。” 介杨:“你们这样的江湖人,狡猾奸诈,诡计多端。” 陈霜仍是笑眯眯:“介大人这么会说话,一定是被人打大的吧。” 介杨:“不必阴阳怪气讽刺我。” 陈霜:“啊,这就叫阴阳怪气吗?对不住,对平常人来说,这叫直截了当。” 介杨怔怔看他,忽然扭头对纪春明说:“这人好没礼貌!我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 陈霜恍然大悟,一拍手掌:“哎呀,原来你是朝廷命官!介大人不说,我还以为你是夏侯信儿子。” 介杨结巴了:“什……我、我才不与夏侯信这样的小人为伍!” 陈霜拍拍他肩膀:“介大人脾气性情和夏侯信一模一样,都那么惹人讨厌,你们不是一家人,整个梁京都没人信。” 介杨一张俊脸气得由红转白,噌的一下站起来,胸膛起伏,嘴巴一张一合:“放……放……” 陈霜贴心地为他补充全句:“放狗屁。” 介杨拂袖便走。 陈霜在后笑道:“别哭呀,介大人。” 他玩得十分高兴,回头看见纪春明一脸复杂神情。 陈霜发现自己心口堵着的名为“岳莲楼太混帐”的郁气,已经烟消云散。 “介杨这样的同侪真是有趣。”他笑着坐下斟酒,“春明,以后多带他来玩儿。” 话音刚落,介杨又在院门现身。他满面愤怒,结结巴巴指着陈霜:“口舌滑利,无、无耻之尤!” 陈霜目瞪口呆看着这人来了又走,良久才扭头对纪春明说:“春明,他好像你。” 纪春明吓了一跳:“怎会?!” 陈霜笑道:“像以前的你。” 纪春明坐了一会儿之后,沈灯处理完前头事务,也过来和他饮酒说话,谈起梁京城中发生的女鬼索命怪案。 陈霜对此案没什么兴趣,只侧耳细听。沈灯问得巧妙,纪春明应对圆滑,陈霜听着听着,心中忽然唏嘘:不过几年,纪春明已然适应这官场,谁也别想从刑部大司寇口中挖出秘密来。 纪春明临走时,陈霜给他一包上好的药材,都是补身子用的。瑶二姐前几年成亲,不久前生了孩子,陈霜不便去探望,只得委托纪春明帮忙。 送走纪春明之后,陈霜仍不舍得回去。他站在后门看纪春明渐渐远去,街巷弥漫微冷的雾气,秋夜灯火温暖,他直看到纪春明身影完全消失,才轻轻叹气。 后门对面便是靳岄简陋的小院子,自从靳明照平冤、靳府重开,已经闲置几年了。 贝夫人本来在梁京城中行医,年纪大了就把生意托付给徒弟,打算去列星江找郑舞和玉姜安度晚年。她临走前到靳府同岑静书告别,说了些列星江风物、水帮声势。 岑静书兴致大发,竟收拾行李,陪着贝夫人一同往杨河城去玩儿了。 如今靳府只剩靳云英和奴仆。她双手不够灵活,做不了重活,谢元至想了个主意,让她在家里开设学堂,专教贵胄人家的女孩儿读书识字。 靳云英的学堂不止有她自己,还有谢元至,她更邀请沈灯去讲江湖与武林之事,阮不奇若是得空,便去教姑娘一些强身健体的拳脚本事。 学堂起先被人认为稀奇古怪,流言四起,后来官家和圣人乔装打扮,带上皇子帝姬亲自上门听了一节课,学堂即刻名声大噪,门庭若市。 上个月靳云英开始招收寻常百姓家的姑娘,陈霜去帮她的忙,发现原本冷清寂寥的靳府,如今已是热热闹闹。 他给靳岄写信,靳岄兴致勃勃,说等贺兰砜辞去北军职务,一定与他回家,也学谢元至先生那般教教学生。 陈霜心里头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怅然。他为所有人高兴。可他也有不舍得。仿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途,他们不停地、不停地往前去了,唯有他自己还留在原地。 秋夜渐渐冷了,他转身走回院子,忽听头顶传来声音。 “这么舍不得?舍不得便把人留下呗。” 郑舞坐在墙头,悄无声息。 此人原本没有丝毫内力,但在水帮这几年,不知从何处学到了一些古怪的轻身功夫,行动起来悄然如风。 “什么时候来的?”陈霜问。 “从那黑衣服大人说蒙汗药开始。”郑舞咬着一根草杆,躺在墙头跷着二郎腿,“哎呀,陈霜呀,陈霜。那黑衣服大人一定看中了你,又一个人被你蛊惑了。他跑开的时候可是又生气又伤心呐。”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陈霜说,“没被我打够是不是?” “原来你不肯做我男夫人,是因为你早已经有了男夫人。”郑舞笑道,“你男夫人叫什么?多大年纪?人品如何?我瞧他也颇俊,不知喜不喜欢我这样的?” 陈霜毫不留情:“你下面那玩意儿能支棱起来么?” 他戳到郑舞痛处,郑舞立刻翻身坐起,满眼怒气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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