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章的车队路过山下,绕行一圈。他拍醒尧儿:“跟你爹娘道别了。” 尧儿茫然不知何意,宋怀章掀开车帘,抱起他望向山上的大源寺与堰桥寺。尧儿不明就里,但听见爹娘,忽然又放声大哭。宋怀章哄他不听,叹气道:“哭什么?你这样哭,他怎么舍得走。” 不出靳岄和宋怀章所料,兄弟俩离开梁京的第二日,岑融在大源寺厢房内自缢身亡。他留下一纸遗书,痛陈自己弑父弑君、戕害兄弟之罪。 正是春节,梁京气氛热闹,人人欢畅。堰桥寺的新尼哭了一夜,那夜世间再无人知道他这样悄无声息死去。 岑煅在皇宫花苑的亭中呆坐一夜,亭外泼了一地的酒。他忽然也想起那株被岑融烧掉的山茶花。他不知岑融为什么这样频频地提起那棵高大的花树,此时再回忆起来,他仿佛看见亭外细雪中仍有火红的花盏次第绽放。 花树最终在烈火中焚烧殆尽。那火是岑融亲手点燃的。 *** 明夜堂后院的杏花开放时,陈霜终于能拄拐行走。 他左腿仍旧无法抬起,只能拖拉着行走。明夜堂请来的一帮子名医都已经散了,只有贝夫人还留在梁京。贝夫人十分留恋梁京的繁华富庶,阮不奇与岳莲楼逮着空儿就领她去春风春雨楼看漂亮姑娘和俊俏男子,章漠不肯给这两人花钱,贝夫人一拍额头,费用由她全包。 靳岄吃惊不小,仔细问岳莲楼,才知道如今郑舞的青虬帮已成列星江上赫赫有名的水帮。青虬帮里的水盗都是在大风大浪里滚过来的,武艺和技术很快折服江上水帮。加之列星江诸水帮中最有威名的船老大是个女人,岳莲楼陪着她喝了整一个月的酒,船老大一拍膝盖,接纳了青虬帮。 靳岄把这事儿告诉陈霜,陈霜又告诉章漠,章漠与沈灯闲聊时被贝夫人听见,她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这跟岳莲楼有鸟毛关系!” 原来真正让船老大接纳青虬帮的原因,居然是玉姜带过去的金银珠宝。那老大十分喜爱这些亮晶晶的东西,更喜欢挂着亮晶晶耳饰、长着亮晶晶眼眸的玉姜。岳莲楼没发挥半分作用,天天不是在船上钓鱼就是在杨河城里喝花酒,醉了便满地打滚,哭着闹着,抓住郑舞的腿就喊“堂主让我疼疼你”。 明夜堂鸡飞狗跳几天,岳莲楼灰头土脸跟贝夫人道了歉,不敢再乱说话。 家里发生的事情与以往实在没半分差异,陈霜行走不便,每日不是在明夜堂里活动,便是走到对面靳岄家中呆着。 他受伤那日疼得太厉害,早不记得自己胡乱喊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被岑静书抱着,最后晕了过去。此后再见到岑静书,他便愈发不好意思起来。岑静书对他很是亲切,平日里少不得要骂靳岄几句,但对着陈霜,从来都是和颜悦色。 这一日,因喂鸡时把鸡撵到路上结果丢了一只的靳岄又被岑静书数落。他坐在陈霜身边便砸核桃便嘀咕。陈霜侧头去听,靳岄把核桃仁放进他手里,顺口问:“今儿腿疼么?” 陈霜起先十分忌讳别人问他这些事情,无奈岳莲楼与阮不奇两人脸皮极厚,每日早起和就寝时,只要人在明夜堂,就要溜进陈霜房间里,摸着他腿眼泪涟涟地问一句:疼么? 问的次数太多,陈霜已然麻木。 他若说疼,岳莲楼便抓起他袖角擦眼泪鼻涕,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堆春宫画儿赠给他:“多看看,心里会高兴些。” 他若说不疼,阮不奇就拿着辫子梢儿在他膝盖包裹着绷带的地方挠来挠去:“贝夫人说不疼就该痒了,痒么现在?” 那枚利箭刺穿了骨头,但好在它足够锐利,司徒歌膂力又极为强劲,他膝盖中碎骨清理之后膝骨仍旧完整,只是中间一处空洞无法再生。就算皮肉痊愈,那骨头也长不回来,陈霜尝试过靠自己站起,但不扶什么,实在做不到。 应付明夜堂的人已经消耗他一天大部分的力气,他实在没有太多时间去忧愁、悲伤和愤怒。他也不知道该对谁愤怒。他真的喊过“娘”么?他让那个女人救救她?陈霜只觉得毛骨悚然。不可能,他不会的。他从不惦念她,只是偶尔的,会在想起来的时候恨她而已。 “不疼。”陈霜说,“你问第三遍了。” 靳岄砸得累了,把核桃放进陈霜手里。陈霜给他一个个捏碎,靳岄惊讶道:“化春六变内力还可以做这个?” 陈霜笑道:“厉害得紧,佩服我么?” 靳岄:“佩服死了。” 陈霜问:“贺兰砜什么时候回来?” 靳岄想都没想:“这几天就到。” 宫变之后不久,贺兰砜便回了封狐城,把宁元成升任西北军统领的消息带了回去。他过年时回了几天,元宵之后又启程北去。岑煅不知有什么筹谋,上月一纸军令把贺兰砜和白霓都叫回梁京。 陈霜看他:“你猜到是什么事儿么?” 靳岄不敢猜,摇了摇头。 第二日一早,靳岄就被岑煅叫进了宫里。岑煅称帝后本想给他一官半职,但靳岄坚决不受。岑煅无可奈何,只能三不五时把他叫进宫里,说说话,吃吃酒。 陈霜拄着拐杖来找靳岄,不见人影,回头时看见纪春明拎着一罐子酒站在身后,伸手要来搀他。 “不必不必。”陈霜谢绝他的好意,“找我还是靳岄?” “当然是你。”纪春明与他一同往明夜堂里走,后院一棵杏花树开得极为嚣张热闹,纪春明十分中意,隔三差五就拎酒来跟陈霜说话。他脸皮薄,几杯酒下去就浮起潮红,陈霜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执着,好像之前自己对他说的那些让人伤心的话,纪春明已经全都忘了似的。 章漠、阮不奇与岳莲楼分别出门办事去了,明夜堂里只剩沈灯一人安排事务。他得知纪春明来了,火速赶到后院杏树下,叮嘱纪春明:“陈霜现在可喝不得许多酒,你若灌醉他,我跟你没完。” 纪春明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不敢……” 两人又说又笑,直到夜色降临,纪春明才依依不舍离去。陈霜送他到后院门口,目送他远去,忽然听见路面另一边传来马蹄声。陈霜耳尖:“飞霄!” 抬头再看,撞破夜雾,如天神般来到他面前的,正是贺兰砜。 贺兰砜风尘仆仆,把飞霄安置在明夜堂的马厩里,扭头上上下下打量陈霜:“你能走了?” 陈霜:“勉强吧。靳岄去宫里同岑煅喝酒了,还未回来。你要不在我这边坐坐?” “不了,我回去等他。”贺兰砜解了兜帽,陈霜发觉他神情紧张。但贺兰砜不多说,他也不便多问。贺兰砜拎着弓箭走进家门,岑静书和靳云英刚刚吃了晚饭,又惊又喜,忙把饭菜又热了起来。 靳岄回到家已是二更时分。他进门便看见房中透出烛光,立有所感,院门还没关好便急急忙忙跑过去。贺兰砜恰好打开房门,他撞进贺兰砜怀中,紧紧抱住。 贺兰砜把一身寒气的靳岄抱进屋里,解开披风,又亲又揉,狠狠弄了他一阵。靳岄兴致却不高,贺兰砜放过他,洗了热帕子给他擦脸。靳岄直勾勾地盯着他,欲言又止。 贺兰砜对他情绪的变化极为敏锐,揉了把他的头发:“喝的什么绝世美酒,居然喝了一天。” “白霓呢?”靳岄问。 “去军部报到后,军部安排了地方让她住下。我想你,所以回家了。”贺兰砜问,“军令上没说清楚让我和白霓回来为了什么,你知道吗?” “原本不知道,但今日晓得了。”靳岄抓住他的手,“我不是去喝酒的,建良英将军、御史台和军部尚书都在。” 贺兰砜反握住靳岄手掌。靳岄的手心在细细颤抖,指尖还带着几分寒意。他搓搓那冰冷的手指,吻了吻。 靳岄眼中映着烛光,随窗缝的风细细飘摇,像藏在他瞳仁里从未熄灭过的热情。贺兰砜几乎屏住了呼吸,他感受到靳岄身躯中蕴藏的如火焰一般灼热的激动。 靳岄一字字道:“岑煅说,他要从北戎手中,收回江北全境!”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个事件开始了。 -- 么么大家,请大家一起看杏花,喝小酒。
第150章 北行 岑煅的想法并非一时起意。早在他得知大瑀和北戎签订碧山盟、割让江北全境时,他已有夺回之心。但直到此时他身居高位,才有扭转乾坤的可能。 在他把靳岄叫到宫里之前,他已经和建良英、军部尚书、御史台把一切商议清楚。 北军原本由建良英统领,建良英手下有张越、鲁园两个副统领。张越已经被卸职,如今建良英退役后,只剩鲁园。但建良英认为,鲁园其人并不适合担当北军统领。他性格木讷老实,缺乏机变,军中将士与他相处融洽,但上阵打仗却不够灵活。 建良英举荐了一个人:白霓。 白霓入伍后便跟着靳明照一同管理西北军,她又是莽云骑的将领,大瑀少见的女将军,即便在北军中也声望颇高。白霓如今回归西北军,而西北军的统领又是宁元成。白霓若继续呆在西北军,只怕宁元成管理军队会有诸多不便,恐生事端。 此次北战是建良英戎马生涯最后一战,他可以带白霓熟悉北境的边防、地势及两军情况。待战争结束,白霓便可执掌北军,守定大瑀北疆。 同时建良英还说了另一件让他担忧的事情。靳明照在世时,他与自己的弟子书信来往频密,靳明照在书信中也提到西北军、莽云骑的管理问题。 如今贺兰砜是莽云骑的统将,有战马及周王坡之战的功绩在前,莽云骑中兵士非常钦佩贺兰砜,贺兰砜虽为异族将领,但军中声望不比宁元成低。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靳明照曾强调过,莽云骑是西北军最精锐的骑兵,它们永远冲锋在前,担任最危险的冲杀任务。艰苦的训练和强大的敌人,让莽云骑里的人拥有一种天然的凝聚力,他们会紧紧靠拢在将领身边,并且只听将领之命。靳明照还在的时候,他既是西北军统领,也是莽云骑统将,无论裘辉、游君山,哪怕是白霓,纵然他们在莽云骑中屡立战功,但能牢牢把控莽云骑、率领莽云骑的,永远只有靳明照一人。 而如今西北军统领是宁元成,莽云骑的统将却是贺兰砜。 只要白霓、贺兰砜仍在西北军,只怕宁元成就难以服众。西北军战况复杂,岑煅有心让宁元成历练,但也不愿在内部给他制造太多障碍。他与军部尚书、建良英多次商量之后,做出了决定。 一是调动白霓前往北军,以培养她为北军统领为目标,让她熟悉北境情况。二是在此次北战中,把莽云骑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由贺兰砜直接带往北境,参与北战,并在战争结束后留在北军之中,以他们为基础,在北军建立一支有力的骑军部队。剩下的一部分仍然留在西北军,交由宁元成亲自管理,并继续壮大,恢复靳明照所在之时莽云骑的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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