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不奇从囚笼中把他拖出,贺兰砜疼得不住吸气打颤。原来他手脚都被铁环扣着系在囚笼上,铁环内生倒刺,贺兰砜手脚皮肤已经血肉模糊。饶是阮不奇见多识广,也吓得心生凉气:“怎么这么毒?万一你手筋脚筋伤了可咋办?” 铁环难以撬开,阮不奇干脆砍断铁索,直接把贺兰砜扛在肩上,越窗便走。贺兰砜眼角余光瞥见梁安崇在囚笼中昏睡,门外的官兵横七竖八倒成一片,夜色里站着同样身穿红色僧服的沈灯。沈灯把形状古怪的刀剑插在柱子上,装作一场鏖战,又扔了几颗刻成骷髅的佛珠。 “靳岄……” 沈灯不理贺兰砜的问话,在他后颈一捏,看人晕过去了便负着他越墙而去。 贺兰砜最终在杨河城明夜堂分堂的卧房中醒来。 房中弥漫着鲜明刺鼻的药草气味,贺兰砜抽了抽鼻子,他的嗅觉回来了,甚至感觉到几分饥饿。阮不奇听见动静立刻从窗外溜进来,看了他半晌才扬声喊:“灯爷!活过来了!” 贺兰砜现在还不得翻身,只能趴在床褥上。他背上赤裸,糊满冰凉的草药,手脚捆得结实,身上伤口又疼又痒。闭目缓缓呼吸,他听见窗外传来鸟儿稠鸣,抬头看见外头一蓬鹅黄的迎春。春意竟然已经浓到了如此地步。 贺兰砜不知现在是何年何月,看到任何人都只问一句:靳岄呢? 在他昏睡期间,梁安崇已经乘船去了北戎。听闻那艘船在列星江上翻覆,活下来的船工说,有无数手臂从水中伸出,硬生生将老头拉入水底,再也没浮上来。 杨河城宵禁了好几日,官差几乎把城池翻过来都没能找到贺兰砜。沈灯告诉他,明夜堂想藏的人,谁都不可能找出来。 这些消息像风吹过地面一样,没留下任何痕迹。贺兰砜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快活,他只想知道靳岄现在在哪里,是否安全,岑融是不是又要对他动坏心眼。 等贺兰砜精神再好一些,沈灯便把靳岄的情况仔细告诉了他。此时距离贺兰砜离开梁京已有两个月。广仁王带着靳岄和军队,过游隶、仙门,穿过沈水下游,已经往南境去了。宋怀章的人把靳岄看得极牢,陈霜无法靠近,最后一次传来书信是半个月前,他们进入了南方边防军的营地。陈霜居高远眺,发现数日后营地中分出另一支队伍,广仁王带着靳岄与几位贴身随将进了赤燕。 “再往前便不是明夜堂随意能去的地方了。岳莲楼入了赤燕,至今未能传回任何消息。”沈灯一声长叹,“我叮嘱陈霜不要莽撞,确定能全身而退再进赤燕。但他肯定不会听我的。” 贺兰砜坐在床上看沈灯为自己敷药。他手腕伤得严重,沈灯用了极名贵的药材双手才得以保住,但现在还不能擅动。他抬起头,狼瞳非常平静:“我也去赤燕。” “现在不能去。”沈灯早已料到他会这样说,立刻驳回,“你现在走出分堂,不到三天便死在杨河城外。到时候江湖人会笑我明夜堂和沈灯,医术不行,连恩人嘱托都不能做好。” 他看着贺兰砜认真道:“靳岄愿意跟广仁王去赤燕,里面究竟有什么打算我们并不清楚。他不是莽撞的人,这样顺从一定有他的原因。你好好保重自己,把身体调养好了,再去找他不迟。” 贺兰砜没有听。数日后阮不奇渡江从碧山回杨河,进门便见沈灯怒气冲冲:“贺兰砜跑了。” 贺兰砜身上有伤,根本不可能跑远。阮不奇门都没进转身便出去找,在街口看见正与马贩买马的贺兰砜,二话不说打晕带回。 把人弄醒后,阮不奇满脸严肃:“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金羌因封狐北废城之事终于与北戎起了争执。天君阿瓦调遣蛮军在南部集结,恰逢怒山与高辛人的军队冲击部落边境。左支右拙之中,狼面将军同远桑驱马前往北都,于城墙上射出捆着火弹的高辛箭,炸了允天监塔顶的长明火。 射杀老天君哲翁的高辛邪狼贺兰金英原来并没有死,新天君扯了一个天大的谎言!霎时间流言四起,连大巫也无力压制。大部分蛮军在列星江边集结,那时的阿瓦无法应对怒山军队引发的骚乱和北都内的愤怒民情。 “我回来那日正好有消息传到碧山。”阮不奇说,“天君阿瓦将怒山部落剔出北戎,从此怒山可自立为王,一应事务均与北戎无关。” 贺兰砜闭了闭眼睛:“好。” 阮不奇:“所以,你是不是更应该保重自己?你的大哥、嫂子和卓卓都平安了,你从大瑀找回远桑,让军队集结,完成了他们对高辛王的祈望。你再没有后顾之忧。你应该好好休养,等见到靳岄,可以跟他分享这个大好消息。” 难得见阮不奇这样温和地讲话,贺兰砜却还是用那句来应:“我要去赤燕找靳岄。” 卧床的日子里,他日夜想起那封自己没有收到过的信,在心中复诵了千万遍,把信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靳岄向他许了一个愿望,贺兰砜不想让神佛来成全,他要自己来满足靳岄的祈愿。同生共死罢了,这也是他心中所想。 阮不奇盯他片刻,忽然变脸揪住贺兰砜领子,一脚踩在床沿:“高辛狼,我劝你听我的话。你半死不活地去了赤燕,如果让靳岄看到,他是不是又要伤心一回?他见你的最后一面,你惨成那副狗样子,他去赤燕这一路必定吃不好睡不好。你再这样破破烂烂地跑去见他,即便让你死撑着活到了赤燕,就剩这么半口活气,你觉得靳岄会高兴?” 贺兰砜许久不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骂人,竟有些吃惊。 “我明白了,怪不得人说高辛邪狼会引来灾祸。你根本不在乎靳岄,你就是想让他伤心,这样你才爽快对吧?”阮不奇“呸”一声,“你打算死在靳岄面前,让他一生都愧疚难安,最好他立刻就在你这臭尸体边上自刎而去。你在阴曹地府等他,见面了还要拍掌夸一句:好哇我的勒玛,你果然死了,你死了我就高兴了!” 沈灯也不知道阮不奇跟贺兰砜说了些什么怪话,总之贺兰砜变得极为乖顺听话,该吃药吃药,该睡觉睡觉,话都不多说,天天只问一句:我好了么?能出发了么? 直等到院中迎春海棠全部落尽,青桃在树梢结出小果子,贺兰砜才终于见到一直养在梁京明夜堂马厩里的飞霄。飞霄一路风尘仆仆,见到他十分亲热,一人一马蹭脸摸毛,说个不停。 已入三月,北方仍十分凉快,贺兰砜骑在飞霄背上,风吹动他棕色长发与宽松袍袖,分堂里帮众路过都忍不住看他几眼。手腕伤痕已经愈合,仍旧狰狞可怕,沈灯为他准备了护腕,贺兰砜临行前仔细戴上。他背上仍有隐痛,下雨时分更甚,但骑马远行已经没有大问题。得到沈灯准允之后,他是一刻都不愿意耽搁了。 他是在小年夜当夜被抓走的。飞霄和擒月弓都被丢在城外,明夜堂一番好找,才把马儿和弓箭寻回来。从箭壶中抽出一根黑箭,贺兰砜拉开擒月。箭矢破空而出,扎在树顶,瑟瑟抖动。 阮不奇第一回 见他的新箭,拿来看个不停。箭矢分为两层,十分锐利,她摸了又摸,羡慕不已:“我也想用这个杀人。” 贺兰砜活动隐隐作痛的肩膀和手臂,想起一直没跟她说的一件事:“你教卓卓说的那些骂人话,我离开怒山时她已经教会整个营寨的小孩。” 阮不奇大笑:“名师出高徒!” 贺兰砜:“她常常想你。” 阮不奇:“让她也来大瑀玩儿吧?加入明夜堂,做我的小妹,我把所有本事都教给她。” 沈灯牵马走过:“不奇,别害人。” 三人启程离开杨河城。在城外小码头上,贺兰砜丢了假文牒,同阮不奇一起向沈灯道别。沈灯要从水路回梁京,继续看顾明夜堂。阮不奇则与贺兰砜一同走陆路去赤燕。沈灯话不多说,只冲贺兰砜拱手:“一路平安。” 贺兰砜心道这或许就是大瑀江湖客的风度。他也学沈灯的模样回一句:“再会。” 道别时正是黄昏,长河如搅满金色浓墨,一泓灿烂软水。贺兰砜与阮不奇离开码头,沿小路抄上官道。细长的影子铺在马前,贺兰砜像是追着影子前行。 青山迢递,热霞万里。他朝靳岄奔去。 ——第二卷 ·狂澜(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追文的朋友!第二卷 至此结束,明后两天请假休息。 周一开启第三卷,“鲸舟”。 --- 大家已经可以从第三卷的名称猜出本文走向了! --- 大家关心的陈霜的故事也将在这里揭晓。(记得有位读者是陈霜老公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卷 鲸舟 第117章 海门 水寒烟淡,雾轻云薄。日出得早,林间山中已有稠稠人声,随林雾一路流淌至山脚村镇。镇子名为海门,背靠姑姥山,面朝若海,人丁约三两百,大多以猎兽、打渔为生。 渔人夜船出海,清晨已满船渔获。小码头上摆开了货摊,尽是新鲜鱼虾,大鱼先送至镇上唯一一处酒肆客栈,余下的摆在摊上,任挑任选。从海门的码头望出去,不远处便是姑姥山的悬崖。悬崖下方有极深洞口,半浸在海水中,人称“吞龙口”。洞中常有怪声传出,海门镇的人不大靠近,并有许多古怪说法传出,。 白日头渐渐升高,雾气驱散后,来采买的人也越来越多。巧妹坐在摊上把能吃肉的蟹子和只能捣碎作酱底的小蟹一一分开,忽听摊前有人问:“今日没有虾么?” 巧妹认得他的声音,急忙站起,手背拨了拨头发:“有的。”她从身后框子里拎出小篮,篮子满满地装着虾蟹。 青年见了那篮子不由得一愣:“这么多?” “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巧妹说话时耳朵微微红热,“网子里扒拉下来的,我给你留着。” “多谢姑娘。”青年笑起来如春风拂面,又有几分迥异于男子的明艳,“你竟记得我爱买这个。” “你夫人身体好些了么?”巧妹问,“我娘亲认得镇上的大夫,要不还是去找找他吧?” 青年接过那篮子,在巧妹手心放下十个铜板。“不必了,这是旧疾,慢慢将养着就好。姑娘怎么称呼?” 巧妹和他推脱,连声道不值钱,但青年看着白皙文弱,力气却大得很,巧妹只得把铜钱收下。“我叫巧妹。”巧妹鼓起勇气问,“你叫什么?” “在下岳莲楼。”青年笑道,“你喊我名字就成。明儿若有好鱼,帮我留一条吧。” 拎起那沉重篮子,岳莲楼离开码头。海门镇位于赤燕最南端,镇中百姓大部分不是赤燕人。有流落到此处的大瑀人,也有最终决定在此留居的琼周人。大瑀和琼周人说的话岳莲楼能听懂,但镇上还有一些操着陌生语言的百姓,他赤燕话懂得不多,只能勉强跟人打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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