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听见周围的人声愈发欢腾。这场加诸贺兰砜身上的酷刑,是引起百姓喜悦的一出好戏。人们议论着邪狼应该冠高辛之名还是北戎之名,谈论贺兰砜的狼瞳,用模糊不清的传说佐证自己的看法:他应该被捉起来,他应该死。 卫岩还在台上说话,靳岄一句都听不清楚。他的耳中嗡嗡作响,是驰望原的朔风从北方吹来,令他身魂俱冻。贺兰砜是因他而来到梁京,因他而受此酷刑的。他在瞬间明白是什么人在折磨贺兰砜,卫岩不过是此人驱使的一个酷吏。 靳岄甚至明白,人在狂怒的时候是不会有任何动作的。暗火在他身体里奔燃,烧红他的眼睛,他的手脚却冰冷异常。人们分开一条道路,让举着金色箭矢的年轻官兵通过。那官兵的眼睛是冰冷的黑色,他手里的箭矢却流动着熠熠金光,是天子宝具。 那官兵对上靳岄双目,霎时忘了该说什么,怔愣一瞬之后脱口而出:“小将军。” 靳岄接过金箭,随他离去。陈霜和阮不奇想要跟上,靳岄摇了摇头,示意二人留在此处,注意贺兰砜的情况。他走过那台子,与笼中的贺兰砜相望一眼。 贺兰砜吼他的名字,卫岩又拉了下铁索。剧痛让贺兰砜失去力气,他双手成爪,抓住铁笼,一双渗着血色的狼眼睛紧紧盯着靳岄。 靳岄只觉得一颗心如刀剐般疼。他被有生以来最强烈的恨意吞没了。他想撕碎把贺兰砜投入这般境地的罪魁祸首。可他又冷静地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并无任何能力伤得了岑融半分。人们纷纷退避而去,靳岄冲贺兰砜无声说了一句:等等我。 岑融就在朵楼设宴。靳岄被带入宫中,走向朵楼时迎面遇见了皇后。他将一声“新容姐姐”噙在口中,俯首下拜:“见过圣人。” 新容将他搀起,反复打量,同样被他面色与眼神吓了一跳。靳岄回京之后偶尔到岑融府中,因此与新容见过几面。新容只知道他与岑融决裂,却不知详情。“我带你上去。”新容牵他的手,“给姐姐一个面子,别跟他吵架。” 靳岄躲开新容的手,略略低头跟在她身后。新容无奈,只好这样领着靳岄往朵楼上去。 朵楼温暖,四面开敞,可居高临下俯瞰梁京景色,宫内宫外笙簧悠扬。此夜满城华光,月色澄明,官灯与私灯点亮街巷,如流光的大河小溪,暗夜中亮彩灼灼。席上坐着岑融、太后与一位中年男子,另有宫娥太监围侍。 靳岄低头跪拜,一言不发。片刻后,只听得席上岑融笑问:“今夜赏灯可还高兴?” 靳岄抬头看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新容有些紧张,扯扯岑融衣裳。岑融又问:“我提的要求莫非你都可答应?” 靳岄心中回答:都可。 他不知道岑融会提什么意见,更不晓得自己会遭遇什么灾殃。但为了救贺兰砜一命,靳岄什么都愿意做,无论多无耻下贱,哪怕是岑融命他立刻从朵楼跳下,他也不会犹豫。 “你放了贺兰砜,我什么都答应。”靳岄说。 他眼角余光瞥见岑融身边端坐的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喝着酒打量他。一路走来,靳岄从狂怒中渐渐冷静,哪怕见到岑融时怒火又盛,他也有了思索的余裕。那中年男子能出现在这里,身份必定不寻常。 答案呼之欲出,靳岄看着那男子道:“子望言出必行,广仁王可作见证。” 那人果真是南境大将,广仁王宋怀章。只见他抬了抬酒杯,点头:“可。” 岑融打量靳岄,沉默良久。外城有焰火燃放,火树银花,转瞬便逝。新帝轻叹一声,抬手道:“押上来。” 很快便有禁卫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上了朵楼。太后掩鼻皱眉:“官家,怎能让这样的东西污了朵楼!” 靳岄须紧紧攥着拳头控制自己,才能不立刻扑向贺兰砜。禁卫用铁制的长叉卡在贺兰砜后颈,令他无法抬头,只能跪趴在地上。如今近了看得愈发分明,贺兰砜胸前背后横七竖八都是伤痕,皮开肉绽,却还咬紧牙关与颈上长叉抗衡,不肯伏地跪拜。 “靳将军独子靳岄,若你父母与姐姐知道你同这高辛邪狼有些不清不白之事,你要如何面对他们?”岑融问他。 太后低叱一声,又作厌恶状掩着口鼻。新容倒还平静,远远注视靳岄,不住用眼神示意他服软。 “不过坦然相告罢了。”靳岄说,“贺兰砜赤子之心,如清水如烈阳。我父母一生忠诚坦荡,喜直恶谗,若能与贺兰砜相识,他们必定大为欢喜。” “违逆天道,世所不容。”岑融又说。 靳岄禁不住冷笑。他以为岑融会说些更能打击自己的话,却没想到他会在这个问题上打转。“我不惧天,亦不害世。天道如何与我何干?世情芸芸,可容天下人喜怒哀乐,何况我与贺兰砜一段情意?” 你错得离谱。靳岄心头掠过一丝恨意与爽冽。他想起离京之前与岑融的最后一面,火把中年轻的皇子惋惜沉痛,遗憾靳岄与自己身份不相容。可这哪里是身份的问题? 朵楼中沉默片刻,岑融在桌上拿起一封信。靳岄脸色霎时大变:“岑融!” 太后庭卫斥他大胆,岑融笑笑,将那信缓慢拆开,抽出信笺。 “卑鄙无耻!”靳岄咬牙。那是他写给贺兰砜并送到兵部的家书。官兵家书全都由兵部统一呈送,他当时不知贺兰砜根本不在封狐,这信最后落到了岑融手中。 岑融喜欢看靳岄愤怒的表情。愤怒的靳岄、焦虑的靳岄,比亲近自己的靳岄更令他感到愉快和爽利。他缓缓展开那封信,一字字地,当着众人的面念出来。 信很长,起笔写了家中的琐事。如小年夜纪春明与瑶二姐到家中与他同过,几个人围桌吃着拨霞供,纪春明与陈霜为兔头如何烹调争执一夜;如除夕时明夜堂帮众设局赌博,阮不奇同陈霜上阵后大杀四方,最后是沈灯出面赢走两人各五十两银子之后,赌局才算作罢;又如春风春雨楼的姑娘到明夜堂找岳莲楼,不意与沈灯说了几句话,此后日夜托人给沈灯捎果子送帕子,十分热闹。 除夕夜的清苏里长灯彻亮,卖灯的小摊贩纷纷制作了新灯,仍书“天日昭昭”。小孩在靳府门口堆了好几个雪狮子,狮子头顶放着小灯,打更之人路过,便添油助燃。 燕子溪干涸结冰,梁京的孩子常在冰上玩耍。许久不见贺兰砜,小孩儿们成群结队到家里敲门,问靳岄:绿眼睛的大哥去了何处,什么时候回来一同打冰陀螺? 内城外城,大街小巷,尽是些无用无益的小事,洋洋洒洒写了数页。 念到最后一张,岑融顿了顿,笑道:“啊,新容,你看看,这都写了什么。” 新容拿着信纸细看,却根本笑不出来。岑融用满是嘲弄的口吻一字字读了出来。 “佛曰世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憎怨会,求不得,五阴炽。子望年岁尚轻,已一一遍历。自家中剧变,吾无根无依,驰望原与君一面,乃子望毕生幸事。纵有灾殃,心中藏甘,时时回望,亦不觉苦。 君此去封狐,虽有建功立业之望,亦多难多险。只恨不能以身相伴,与君同担苦乐。风欺雪虐,万望珍重。待旧符换新,千里万里,定必重逢。 子望一生不信神佛,惟此夜落笔,心中有悟。若佛眼见我,求允一诺:吾心切切,可昭明月;生我死我,与君长随。” 写信时靳岄生怕贺兰砜看不明白,于是落笔细碎简单,有如面对面与他细细倾诉。贺兰砜此时被长叉控在地上,无法抬头去看靳岄,却把这从未收过的信一字字听得清楚。他浑身剧痛,无法挣扎动弹,心口却热暖澎湃。 岑融盯着信笺上“生我死我”四字,良久才低笑一声,问:“你们想如何生,又想如何死?” 靳岄心中一凛,知岑融已经起了杀意。“官家方才亲口允诺,我若答应你的条件,你便放了贺兰砜。”靳岄厉声道,“君为天,臣为下,官家尽管开口,子望绝不推脱。” 贺兰砜立刻哑声低吼:“不行!” 岑融还未开口,新容在袖下握住他的手:“官家,子望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与他姐姐云英情同姐妹。如今云英在封狐失踪,下落不明,顺仪姑姑又流落赤燕,靳家只剩子望一个人。他若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情,你君王量度,罚过了他便罢了。坊间人人都称子望为小将军,你若……只怕会引起诸多不满。” 岑融:“我并不打算杀他。” 新容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新容再求,求官家饶了那高辛人一命吧。” 岑融诧异:“为何?” 新容:“此人与子望情真意切,不可分离。子望一生坎坷,你身为天子,他又称你一句表哥,你遂了他的愿又如何?官家……” “不成。”岑融抽手,“圣人不知就里,不必多言。” 靳岄就在朵楼中跪着,贺兰砜身受重伤,在地上跪趴片刻已洇出一小滩血。岑融盯着靳岄的眼睛,发现他双目赤红,那双从来不甘不平的眼睛里,头一回对自己流露出哀求和恐惧。 他能拿捏贺兰砜的生死,他还能让靳岄害怕。岑融心中有一霎的欢快舒畅,但这种快意很快便消失了,他怔怔看靳岄,被心头复杂情绪搅得愈发躁乱愤怒。他成了天子,世上所有人都是他的臣民,就连他无法收服控制的靳岄也必须下跪叩拜。成王的喜悦原本应该被靳岄哀求的眼神烧得愈发凶猛,但岑融心头没有半分快活。他撕碎了那封信。 “官家,”广仁王忽然开口,“我能问你要个人么?” 宋怀章握着酒杯,下巴抬了抬。 “靳家的小将军,靳子望。我想要他。” 众人都是一愣。 “传闻小将军虽然身子孱弱,却藏有雄浑心机。盛可亮一案,还有问天宗一事,都有小将军的参与。如今赤燕蠢蠢欲动,南境胶着,若有小将军这样的人帮忙,南疆战事必定有成。” 岑融眉头紧蹙,低笑道:“广仁王,你还需要靳岄去帮忙?” 朵楼中实则是岑融的家宴,在场之人都是与他关系亲近密切之人,言谈随意。可他也没想到表舅宋怀章居然会开口要靳岄,自然立刻回绝。 宋怀章又笑道:“官家再仔细想想?北境有北戎,如今为了碧山盟之事要找建良英和官家的麻烦。西北军又同金羌交战,如今议和成不成还说不定,岑煅与你不是一条心,他统领西北军,只怕你也睡得不安稳。如今南境若是再……啊呀,我也发愁,实在是难,太难了。” 岑融脸色变化,久久不语。 靳岄跪着往前走了两步:“广仁王既然要了靳岄,靳岄定当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为您分忧。也请官家允诺,放了贺兰砜。” 岑融没有吭声,但靳岄知道他已经有了决定。岑融是不可能为了挽留靳岄而与广仁王对抗的,他不敢,也不愿,更没有对抗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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