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事抑或小事,全看官家如何定夺。”纪春明说。 一进书房,乐泰便暗暗一惊。仁正帝已经疲惫了,不再多说废话,只让三法司各司其职,将今夜梁太师受袭之事仔细查查。 他说完,忽见纪春明和卫岩手中物件,不禁皱眉:“还有什么事?” 纪春明与卫岩齐齐步出,呈上奏章与卷轴。“回皇上,刑部与常律寺在这两月中发现不少民间宗教活动痕迹,其中有一宗派名为问天宗,杀人、抢夺之事层屡屡有犯。刑部与常律寺已作查探,我等察觉问天宗可能与朝中权臣有牵连。” 纪春明此话一出,梁安崇眼底登时掠过一丝惊愕。 杨执园把奏章呈给仁正帝。仁正帝强打精神翻看,越看越是震惊。等杨执园在旁为他展开卫岩呈上的十三个卷轴,仁正帝脸色忽地阴沉。岑煅熟悉父亲的这个表情:他震怒,并且就要发火了。 梁安崇看着那些卷轴,暗暗咬牙。他认得出来,那十三个卷轴全都是问天宗宗主的画像,其中一幅用金线绣成的布匹装裱,那是仙门城修心堂中供奉的画像,尺寸最大,绘制得栩栩如生。 他也自然记得,那画上之人飘然若仙,正是他命人悄悄描绘的岑煅。 他不禁咬牙:仙门城问天宗的宗主画像居然能落到卫岩手中,但夏侯信这厮却从未对他透露半句。今夜原本是他和岑融的矛盾,如今又牵扯了一个岑煅进来,只怕不能善了。 “问天宗宗主是半人半仙之体,通天策地,寻云望雨。”仁正帝念诵奏章,冷笑道,“这是一个宗主,还是一个神?亦或是此人神通广大,可与我比肩?” 他语气阴沉,卫岩不禁背脊一寒。纪春明像是丝毫未察觉仁正帝的滔天怒气,继续说下去。 “此次调查实则已有数月,一切都要从定山堰开始说起。”纪春明道,“当日三皇子坐镇游隶城,仙门城城守夏侯信夏侯大人,为了与三皇子商讨开堰泄洪之事,驰骋赶赴游隶。后来沈水受涝,仙门城首当其冲。三皇子却因此发现,仙门城中主持疏散、转移百姓之事的,竟然大多是宗派人士,而非官府中人。” 岑融面色平静,心中却惊起一片波澜——原来这才是靳岄给他的机会! 纪春明和卫岩调查那所谓的问天宗,看来是桩大案。现在大司寇如此说明,这功劳自然要分给岑融一半。 “三皇子回京之后,立刻授意常律寺调查此案。”纪春明继续道,“这十三幅卷轴均是宗主画像,是常律寺少卿卫岩分别从十三座城池中获取的。其中便包括仙门城。问天宗在仙门城的势力十分稳固雄厚,就连城守夏侯信大人也无法左右宗主、司天士等人的决定。城中百姓只听问天宗安排调动,民意压过了官策,情况已经十分严重。” 仁正帝:“你奏章中说,问天宗势力已经渗入梁京?” 纪春明点头:“正是。尤其是年初刑部尚书盛可亮牵扯入杨松儿一案,百姓纷纷认为,是宗主驱策鬼神,才有……” “一派胡言!!!”仁正帝大怒,“那案子能翻,能重审,是这什么宗主的功劳?!” 纪春明仍旧站得笔直:“问天宗势力古怪邪气,雄厚异常。我等原本也以为是民间作乱,但越是调查,越是发现牵涉颇深。尤其是仙门城的问天宗,常律寺已经查出,有梁京方向的钱银不断流入。” 仁正帝此时转头看向岑融。 岑融自然要抓住这个机会,肃然道:“儿臣想为爹爹分忧,因而一察觉此事,便……” 他话未说完,仁正帝忽然抓起桌上卷轴狠狠一扔。卷轴砸中岑融额头,岑融发愣片刻才慢慢跪下。 “你看看这上面是谁!!!”仁正帝一面急喘一面大吼。 梁安崇忽觉不对,扭头望去,登时惊出一身冷汗:那原本绘制了岑煅面貌的画像竟然已经被人全部改去,如今画上飘然若仙的宗主长着一双狐狸眼,嘴角含笑,赫然是岑融! 只听纪春明身姿岿然不动,连声音都没有分毫变化:“回皇上,我们收缴了这十三幅画像,才发现画中之人是三皇子。” 岑融心中骇浪惊涛层层涌动。他死死盯着画像,意识到自己百口莫辩,只得抬头看向父亲,斩钉截铁说一句:“我没有。” 仁正帝不应。 岑融又一字字道:“若我知道画中人是自己,难道我还会请求常律寺去查我自己的谋逆事么!” 杨执园正急急地抚拍仁正帝胸背,他劝仁正帝先歇息,切莫动怒,仁正帝却一把推开他。“你没有,那这画像是谁弄的!是谁费尽心思要把自己装扮成比皇帝还厉害的神明!” 纪春明此时开口:“皇上,我们查到了梁京城中暗暗资助问天宗的人。” 仁正帝:“谁?” 纪春明:“姚福生。” 仁正帝一愣:“这又是什么人!” 梁安崇却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连乐泰也不禁朝他望去。 纪春明扬声回答:“梁太师府上管家。” “血口喷人!!!”梁安崇大怒,举起巴掌往纪春明冲去。 卫岩一把将他拦下,纪春明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继续说道:“目前已查到去年共有五百二十六两银子,通过江湖镖局分七次运往仙台。镖局之人确认,镖主确实是姚福生。托镖需留下字据,我们验过姚福生在玉丰楼、锦味斋等地留过的笔迹,确实是此人无疑。” 仁正帝闭了闭眼,用前所未有的嘶哑声音低喝:“寻常管家,只怕一辈子都拿不到五百两银子。梁,安,崇!!!” 梁安崇扑通跪下:“皇上!老臣没做过,这是栽赃陷害……这是栽赃陷害!” 岑融回过神,迅速接口:“原来如此。梁太师,你为了害我,竟然设下这样一个局。先是偷偷援养这些作恶宗派,又假借我的名义四处作威作福。等时机一到,你便可以向爹爹报告,我在民间经营了这样一个势力,你是要往我头上扣篡权夺位的罪名,是不是!” 梁安崇完全不看也不理会他,膝行两步再次跪拜:“皇上!” 书房中一片安静,只剩仁正帝急促的喘息声。他咳嗽一阵,只觉得头疼身重,看到眼前这些人,跪的跪、喊的喊,一个个都是冤枉的。问天宗这事情令他暴怒,但究竟是岑融主使,还是梁安崇主使,一时半刻分辨不出。所有人都令他疲惫、焦躁,此时此刻什么问天宗、什么真相,都已经不再重要,他只觉得心烦意乱,没有一个人能令他宽心。 抬头欲说话时,仁正帝看见岑煅静静站在众人之后,腰身笔挺,面色冷静,沉默得如同一具石像。房中灯烛通明,岑煅身上血迹已经干结发黑,但他没透出一丝一毫的疲惫。 “……三法司彻查今夜梁安崇被袭,还有问天宗之事。岑融、梁太师禁足府内,由常律寺遣人看管,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入探访。”仁正帝疲倦万分,挥了挥手。 岑融不禁怔住:“爹爹,我为何也……” “说到仙门我便想起定山堰。定山堰泄洪,沈水下游死了八万人,八万人呐!伤者、损者不计其数!你心里真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悟?!”仁正帝怒道,“你以为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何迟迟不开堰,为何不选沐河,偏偏选沈水?!你与梁安崇终日争斗,从梁京到仙门,从朝内到朝外,你以为我病重,我就眼盲耳塞、全然不知?!” 他说得气急,完全没了君王气度,彻底是一个训斥孩子的父亲。说到最后连声咳嗽,竟喘不上气来。 杨执园忙让人去找御医,岑融等人只得退离书房。仁正帝忽然扬手说:“煅儿,你留下来。” 岑煅便站定了。岑融路过他身边,复杂而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因书房内争执得厉害,又听见仁正帝咳嗽,瑾妃已经从小亭来到门前,在雪里站了好一会儿。杨执园迟疑一瞬,冲她招手。等瑾妃进入书房,他便把门给关上了。 岑融默默看着,回头时瞧见纪春明和卫岩正往外走。 “是谁让你撒谎的?”他紧追上去,低声问,“靳岄么?” 纪春明沉默不答。 “他说会给我一个机会……”岑融碾咬后槽牙,“这是帮我,还是害我?!” *** 陈霜推门进入屋内,细细的雪片随他而入,还未落地就被烘化了。室中燃着地炉,十分温暖,靳岄站在盆前洗手。陈霜离开时他在洗,陈霜回来了他还在洗。 陈霜抓起他的手用布巾擦干净。靳岄像是忽然从梦中清醒一般说:“还有点儿脏,我再洗洗。” “够干净了。”陈霜说,“衣裳也换了吧,我已经命人去烧水,一会儿你洗个澡,尽快休息。” 靳岄呆站着,不停地搓弄指尖。 “第一次杀人都这样。”陈霜说,“但你没做错。” 靳岄不吭声,陈霜没话找话说地试图活跃气氛:“还是说你想等纪春明过来?纪春明这人会说谎吗?今儿要在皇帝面前撒谎,他真有这个胆子?” 靳岄还是不回答。衣服和头发都有血腥味,令人作呕。他此前不知道血是这么令人害怕的东西。 陈霜按住他肩膀,决定开启一个靳岄一定会有反应的话题。 “雪越来越大了。”他说,“贺兰砜在院子里站了一个时辰也不肯走。要不我让他进来吧?就算他是北戎人,也会冻坏啊。” 靳岄终于抬起头。房中昏暗,院子里倒是点着火把火炬,十分明亮。明夜堂的帮众来了几个人,纷纷守在院中,很是安静。窗纸上有一个静静肃立的影子,在等他的召唤。
第109章 风云(1) 贺兰砜在雪里站了许久。随着夜色渐浓,风大雪厚,他的脚下已经积起雪堆,几乎把他双足都埋实了。 房门打开,靳岄没有露面。贺兰砜只看到他坐在地上,不停地用打湿的毛巾擦自己的双手。陈霜给贺兰砜一把伞,贺兰砜不接。 “你知道北戎发生的事情么?”陈霜忽然问。 贺兰砜:“什么事?” 陈霜:“怒山反了。” 继五部落之乱后,这是怒山部落第二次揭竿叛反北戎。当年领军的是敏将军,如今却是敏将军的小儿子远桑以及一位头戴黑色铁面具的狼面将军。传说那狼面将军高大威风,有一双黑中藏碧的狼眼睛,身骑黑色高辛马,行动如风,一呼百应。 贺兰砜怔住:“大哥?可怒山军队怎么能与北戎的蛮军相比?即便远桑是将才,也不能……他们是要反北戎,还是要离开北戎?” 陈霜点头:“你猜得没错。怒山的要求是脱离北戎,而且是与血狼山一起脱离北戎。” 贺兰砜:“北戎不会答应的。” 陈霜:“但北戎出现之前,驰望原原本就有无数部落,怒山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有聚有散,世间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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