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吗?是老渔民的儿子吗? 黎遇不敢去想这个可能,伸手把他的眼睛合上。 “睡吧。”他说。 局面僵持不下,身处其中的人或许无法察觉,但李希烈在楼船上,却能轻易看到对面呈现出的颓势。 “弓箭——发!” 雨一般的弓箭又倾注而下,借着车船的高度优势,从上而下、不分敌我地收割着下方小船上人的性命。 张承照放下千里目,附耳对沈青折快速说了什么,他略一点头,张承照便开始传令。 李希烈从千里目里只看到这些。 而后,他听到了惊呼声。 “那是什么?!” 圆圆的视镜移动着,忽然嵌入了一个圆球型的物体,占满了整个视镜。 它还在不断攀升。 惊恐的声音越来越多,全部来自淮西兵,那些惊惧的声响围绕着李希烈,震耳欲聋。 他移开千里目,静静看着眼前的景象。 战场变得很安静,所有人都在抬头望着西川那侧,从船队末端的一些斗舰上,飘飘摇摇地升来了一个水滴样的东西,极为怪异。 一个……两个,三个。 一共有三个,陆陆续续地升上了半空。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水面上,像是三朵乌云,遮天蔽日。 这是怎样的景象啊…… 李希烈重新把千里目放到眼前,看清楚了巨大水滴之下的藤编吊篮,还有里面的人,一个熟悉的年轻人,白塔之战时,正是他任的统帅。 时旭东。李希烈后来才知道这个名字。 他仍旧神色严肃,凛然锋锐,手里握着一张弓,正在朝着他的方向慢慢拉开,箭头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冽光芒。 弓弦绷得极紧,李希烈却忽然笑了起来。 他摆了摆手。 无需多言,自高高的断崖上,忽然发出了一阵箭矢,准头或许并不怎么好,却全都瞄准了那刚刚升起的热气球! 是的,李希烈知道这些古怪的东西并非天鬼,它叫热气球。 沈青折往自己身边安钉子,难道自己就不会在沈青折那里安?沈青折的西川嫡系被打造成了铁板一块,可是之前,他手下的都是杂七杂八拼凑而成的队伍,除了一个陈介然,他还握得住谁? 套取信息非常简单,简单到李希烈都怀疑是沈青折故意使诈。 后来他想明白了。是沈青折根本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他是一个很古怪的人,在李希烈看来觉得匪夷所思的事物,他却觉得稀松平常,平常到根本没有想到要去瞒。 李希烈比沈青折自己还要清楚他的恐怖之处。 他精挑细选,才选中了西塞山与土洑镇,崖岸中断,水网密织。断崖足够高,能够完全扼制热气球。水网足够密,而且有暗流,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 这个战场,就是他专门为沈青折挑选的葬身之处,也可以称得上依山傍水了。 他很尊重沈青折。 而赶尽杀绝才是对敌人最大的尊重。 在断崖上冒出些影子的那一刻,沈青折忽然明白过来:“那不是最后一批箭!” 他们等到箭囊空了才升起热气球,就是为了防止脆弱的热气球受到箭矢攻击。 转向却已经来不及,一个热气球被戳破了厚布,改变了方向,朝着另一个地方飘去,另一个稍晚起步的则加快了添碳的速度,让热气球快速上升,超过断崖的高度。 最危险的是时旭东。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只看到有一根系着藤篮的粗绳被截断,而后是一道黑影,从藤篮里翻了出来,到水面有从十米左右的落差,他落得很快,溅起了巨大水花。 沈青折也像是被人突然打了一拳,脑子里嗡嗡一片,他抓住了旁边人的手臂才能勉强站稳。 “快去……” “沈郎。”张承照的声音响起来,却让沈青折觉得异常陌生。 不管平日里有多纠结,在此刻,他仍旧展现出了属于老将的冷静。 “沈郎,现在没有余力去救时都头,水下有暗流,他落水之后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只能自求多福。现在最重要的是下一步要怎么办。” 张承照的声音平静到没有任何起伏。 他让他遵照理智做事,而不是情感。 沈青折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放在火上烤,撕心裂肺也不过如此。可是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下令,西川那么多人,不能让他们葬身于此,如果现在撤退,根本跑不远,反而会被李希烈追上,全部残杀殆尽。 可是,可是那是时旭东…… 怎么可以让他自求多福? 如果他有危险,时旭东会毫不犹豫抛下一切地来救他,可是时旭东有了危险——他却犹豫了。 他应该选那个“正确”的选项,可是“正确”为什么会让人这么痛苦? 李希烈大笑起来,随着时旭东的落水,白塔之战带给他的屈辱好像被涤荡一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沈青折那些奇巧淫技,还是敌不过他的谋划。 他的笑渐渐止住,招来封有麟:“把石脂水泼下去。” 封有麟一惊:“都统!下面还有咱们的弟兄,泼下去,他们也活不了!” 李希烈充耳不闻,像是杀红了眼:“火箭便由朕亲自来发。” “朕”…… 封有麟双腿一软,险些要跪下去,可是还未触地,便被李希烈扶了起来。 “日后朕自会论功行赏。” ---- 本来可以1.11写完 然后作话就能写,今天是时小狗的生日,让我们祝他落水快乐!(魔鬼的微笑)(可是魔鬼写太慢了呜呜)
第160章 江水火焰 “沈郎。”张承照又唤了一声。 沈青折闭了闭眼,睫毛止不住地颤抖。 所有人的性命都要系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一旦失误,那将是个人所无法承受的罪行。 最终,他说:“好。” 再睁开眼的时候,那双剔透的眼睛里只剩下了冷静,就像是每一次在危急关头他所展现出的冷静一样。 ……或许还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董侍明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原先预备在接战后,便同对面的西川军说:我是你们节度安排的卧底。 为了取信于对方,他还准备专门掏出了沈节度给的印信。 但是就怕对方误以为自己是诈降,上去之后把自己杀了。 董侍明非常忐忑,结果越靠近那艘显眼的龙头红船,董侍明越是放松——船头站着的是哥舒曜。 移交曲环将军的时候,便是他二人见的面。 是老熟人就好办了,就连哥舒曜看见他,也露出长出了一口气的表情。 他知道都统有千里眼,但是没有顺风耳,所以直接道:“演?” 哥舒曜沉重点头。 他带着弟兄们群殴了一顿哥舒曜,哥舒曜的小弟又群殴了一轮他,一边切磋打群架一边往船舱里挪,而后各据一侧,休息,吃胡饼。时不时派三三两两的人出去打两下以示诚意。 只是董侍明的心里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正想着,挨了一顿打的哥舒曜又进来,神色有些凝重:“走。” “走?”董侍明捏着胡饼站起身。 哥舒曜迅速点数了一遍人:“节度有令——我跟着叫什么节度?就是沈青折说的,弃船,各部集中到主船上……” “你们要逃?” “再不逃来不及了。” 董侍明皱眉:“此处水网密织,四周都有都统的埋伏,你们能逃得到哪里去?” “不逃到哪里去,石脂水的范围之外便可。” 董侍明的心里像是有道钟声响起一般,振聋发聩,他拨开哥舒曜往外冲,发现远处车船之上,正有人往下倒着黑色的粘稠液体。 已经来不及了! 然而一切都在逐渐远离,是自己这艘船动了起来,越来越快,甚至在后方曳出两道白浪。四周的西川船只也在全力逃离。 “哥舒——” “轰——” 轰然的爆炸声,让董侍明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色,他被劲风一下掀了出去,连滚带翻,撞到了舱门上,“嘭”的一声,但是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只剩下嗡鸣。 一片空白,从视觉和听觉都是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恢复了视觉,看见了眼前的景象——江水上面燃烧着无法熄灭的冲天火焰,船被炸断炸翻,水上飘着燃烧着的残骸。有几道裹在火焰中的人影,在扭曲踉跄着往前扑去,想要扑进水里,把身上的火灭掉,但是当他们落入水中,却忽然爆起更加明艳的火光,炸开来,如同骤然绽放的花。 空气好像也在燃烧,眼前的景象晃动扭曲着,董侍明耳边一阵阵的嗡鸣,他听不到那些痛苦的嘶吼和濒死哀鸣,但眼睛能看见的,已经是炼狱一般的景象。 为什么…… 为什么会爆炸? 这些石脂水来之不易,从高丽到朱滔又到了都统手中,只剩下这么几瓮,用之做火药损耗太大,西川的猛火油柜太过复杂,都统觉得来不及,于是决定直接倾倒并引燃,将西川船队一举歼灭,让西川兵士也将像是当日汝州的淮西兵一般,在烈火燃烧中痛苦死去。 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 “都统……”被气浪掀翻的封有麟连滚带爬地爬到了李希烈身边,看见他手里还握着弓。 西川撤得太快了,不过是顷刻,便完成了人员转移与撤退,那是让人深入思考就会觉得害怕的组织度,但李希烈也没有时间多想,他张开了弓,发了出去。 几乎是同时,有一支火箭从上方坠落,火流星一般。 它引燃了一切。 那是从热气球上来的箭。刚刚飘摇而上,躲过断崖箭矢的热气球。 他不确定究竟是哪支箭先点燃了石脂水,究竟是他自作自受,还是沈青折棋高一着? “都统……不,陛下,”封有麟说,“船尾有小船,仅容一人,陛下快些逃吧!” 李希烈这才回神,他知道事已至此,胜负已分,只能强撑着站起来,隔着扭曲的空气与无法扑灭的大火,他看见沈青折还站在船头,一动不动。 一股郁气顶到了胸口,他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节度,”张承照哑着声音,“赢了,我们赢了!” 沈青折久久不能成语,他把兜鍪取下,发现它在晃动,而后才察觉是自己的手在发抖。 “赢了……” 他看看四周,摇晃的人群,一片朦胧,每个人都在看着他,眼里都含着泪。有些人的脸上,眼泪把黑灰冲蚀出两道浅浅的印记,很滑稽。 他看啊看,看啊看……始终没有见到想见到的人。 沈青折往前走,便有人跟上来,他看见了更多。 更多的人,更多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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