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折无奈地笑:“白折腾了一场。” 那老渔民又连连拱手,两腿一弯又要跪着,但时旭东把着他的手臂把他拽起来:“我们节度不喜欢别人跪他。折寿。” 他又说了一大堆话。一边说着,一边比划,涕泗横流,鼻涕挂在花白的胡子上,显得很滑稽。 时旭东听得认真,黎遇也能听懂大半,面露不忍。 “他的儿子被抓走做了淮西兵。他让我们到时候,如果看见一个大概这么高,黑黑的,眉心有颗痦子的小伙子,就留他一条命。” 沈青折沉默良久。 他没有办法给出这个承诺。 最终,他道:“我等只能尽力。” 还没有翻译,老渔民却像是从他们难以开口的表情中明白了。他不再跪了,只是连连拱手,佝偻着身子,又上了小船,远去了。 太阳已经升到了中天。 一些歪门邪道被堵死,沈青折让黎遇去重新安置周晃的尸体。 他看着江面,终于下定了决心。 李希烈听到周晃被抛下江的消息,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把手里的大楚报又翻了一页。 “断崖上看得很清楚,沈青折已经到船坞附近。都统,何时动身?” 封有麟的手指落在了地图上。 西塞山和土洑镇,中间横着一道断崖,大江横注而下,崖下水网密织。 船坞就坐落在这片密集水网的最中心。 现在的沈青折是孤军深入,周围环伺的都是他们的伏军,无异于瓮中捉鳖。 只是李希烈仍旧没有什么笑模样。或者说,从白塔的失利以来,他就日益阴沉下来。 听见封有麟的问话,李希烈眉头都不动,又翻了一页大楚报。 “都统怎么还看大楚报?昔日都统正是被周晃那奸人所惑,贻误战机,这大楚报说不得也是传递消息的渠道,如今周晃已除,不必担心他还会传递战局消息,都统是……对董侍明不放心?” “你他妈的话怎么这么多?!” 李希烈把报纸一摔,装不下去深沉。强忍着自己踹人的冲动把封有麟骂了一顿。 就手下这些人,他真的很难忍住不挨个喷个狗血淋头。 也只有董侍明做事做人他看得过眼,可是……自从凤娘逃婚那件事之后,他就自觉对不住董侍明,也怕结亲不成反结仇,再加上往日种种,待董侍明的亲厚里也有几分小心的防备。 正想着,董侍明便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发白,可能是因为晕船。 他叉手一礼:“都统。” “你他妈上厕所上得这么拖拖拉拉?鸡儿出问题了?”李希烈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照着先前说的,左侧翼便交由你,一千将士,还有三艘斗舰,为车船做策应……” “都统,”董侍明忽然打断,“为何不见周判官?” 李希烈目光锐利:“你寻他作甚?” 董侍明开始后悔自己贸然相询。但他太想要找到抓到凶手,也想要找到周晃的尸体。行凶那人撑着小舸,在密织水网间来去自如,很快没了踪影。周晃的尸体被抛下了河,他回过神来赶忙下水找,不仅没找到,自己也差点被暗流卷走。 眼下开战在即,怎么可能发动人去找周晃的尸体? 他想着,要引起都统注意,让他以为周晃那个危险人士临阵叛逃。如果都统以为周晃跑了,肯定会派人去找。 “……某,”董侍明假意羞涩,“这事恐怕不好跟都统说。” “什么事?” “是……”他装出一副忸怩的模样,“想问问他,小龙女是否确有其人。” “这有啥不好跟我说……哦。” 董侍明还是自己没过门的女婿。 不对,没过门的女婿怎么听着这么奇怪? 不管了,总之就是那么个意思。估计是碍于凤娘的事情,不好跟自己说。 李希烈嗤笑:“小龙女是假的,周晃之前跟我说过。你要是非要问,那就烧纸给他吧。” “烧纸?” “他死都死了,”李希烈说得随意,“这种人,不能留,早该在他回来的时候就杀了。” 凉意一点点侵蚀着董侍明的心。 周晃一直没死,只是因为他还有用。没有用了,就会被残忍地杀死。 董侍明不禁想象起自己的结局,直到踏上属于自己的斗舰,看着自己周围的将士,都不能停止这种想象。 他的脑袋也会被拍得面目全非吗?他也会被扔下江去,被水流卷走,死无葬身之地吗? 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原来还没有。 他不想死,他不想死…… 在佯攻船坞一刻钟后,风里有了异样的气息,沈青折放下千里目:“来了。” 那艘庞大得像是小山一样的车船,一出现在战场上,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它是那样的庞大、坚固,站在它面前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好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摧毁它。 和西川远航而来、破破烂烂的质朴船队相比,它又是那么的整洁、优美,仿佛不是来收割人的性命,而是一种展示和炫耀。 沈青折看到了车船甲板上堆着很多陶瓮,风里异样的气息更加浓重了。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那是石脂水。 或者说石油。 沈青折回头跟时旭东快速说了两句,他点头,戴上兜鍪抄着弓离开了。 “节度?”张承照问。 “我让他去射火箭,把那些石油引燃。”沈青折快速说,“现在撒干草。” 张承照立刻传令。 随着指令的传达,捆好的干草从各个船上哗啦啦地抛了出去,扔进水里,中间还掺杂着一些破旧的渔网,还有些木桶木板之类的杂物。 李希烈远远看着,有些疑惑:“他们在干啥?扔东西好跑路?” 但是很快传来了一则不妙的消息——车船底层踩着踏板的船工忽然踩不动了。 车船,顾名思义,就是行车一般的船,靠着踏动快速前进。 现在浆片被不断漂来的干草堵塞住了。 李希烈锤了一下船舷:“他奶奶的沈青折!” 净会搞这些奇巧淫技! ---- 改了一小点,石脂水,也就是石油应该是琉璃、陶瓷或者牛羊皮储存。
第159章 三栖作战 因为沈青折的提前谋划——或者按照李希烈说的,奇巧淫技,车船的桨片被干草堵住,在江心进退两难。 李希烈立刻派人去清扫干草,并下令弓箭手即刻发箭。 但战争不是回合制的,几乎同时,沈青折下令: “放。” 张承照传递道:“放——” 双方都明白现在还不到接战距离,此刻放出的箭大半只会落入水中,但是战场就是这样,需要有某个足够引燃全局的标志性事件,才能让在场所有人都明确意识到—— 战斗正式开始了。 它就相当于手枪的扳机,炸弹的引信。 顶着头顶如雨的箭幕,两军最前的艨艟交错抵在了一起,呈犬牙差互之态,两方兵士缠斗到了一起。 “都统,石脂水……”李克诚提醒道。 “你他妈的瞎?”李希烈又进入暴躁状态,指着下面的混战对自己大侄子吼道,“这他娘的一个火放下去烧的一半是咱们自己!” 李克诚被喷得缩脖子,却见为车船做支应的董侍明部——四艘斗舰,近千将士,已然抵了上去,撑住了整个左翼。 珠玉在侧,李克诚自然是挨了一脚,差点从船边被踹翻出去。 “领着你的兵,给老子顶上去!” “太近了,节度,”张承照匆忙道,“现在还不能引燃石脂水,会烧到我们的船!” “时都头会把握好时机。”沈青折说得很笃定。 张承照愣了片刻,继续道:“节度,一开始就抵进到这个程度……这太奇怪了。这不是李希烈的打法。” “李希烈该是什么打法?”沈青折反问。 张承照回答不出来,又想咬手指了。 “回去给你卤点凤爪啃吧,”沈青折笑,“李希烈才四十,打法还没有完全固定下来,我倒觉得是……他应该很心急。” 四十岁,正值一个非天赋型将领的黄金时期,也是战术成型的关键时期,这期间他的战术思想会不断地反复与变化、直到最终固定成型,也就触及到了他作为军事将领的天花板。 所以不是打法的问题,而是心态的问题。 沈青折刚刚绕着周晃的尸体看的时候,就在想,做这件事的只能是李希烈——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害怕周晃传递消息? 还有一层原因:周晃恐怕是目前在淮西军中,唯一清楚李希烈称帝念头的人。 李希烈杀了他,反过来证明了他已然下定了称帝的决心。 这种状态下的李希烈,急需要一场大胜,来成为他通往帝位的踏脚石。 他比所有人都心急。 黎遇又作为最先锋,在最先接战的艨艟上与敌人正面遭遇。猛烈的撞击让船身摇晃动荡,黎遇清楚地看到隔着一段距离,船上的哥舒曜又白了脸色。 他之前还对哥舒翰之子哥舒曜有些期待,觉得会是像沈郎或者时都头那样的人物。但是后来么…… 只能说是在某些方面远超预期。 比如说他那艘船被漆成了鲜亮的红色,据说是图吉利,船头还非得做个龙。 黎遇觉得他莫名其妙,但沈郎说,就按照他的要求来,看战场上别人撞不撞他。 沈郎说的对。 因为太过显眼,哥舒曜的船吸引了绝大部分的攻击,一时左支右绌,倒是黎遇处理掉第一波登上船的淮西军后,竟有一段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然而平静只是异常状态,危机四伏才是常态。 黎遇感觉背后有风声,险险从他的后颈掠过,他以极为狼狈的姿势往前一扑,就势一滚,躲过了这一击。 来不及思考,他又往旁边一侧,躲过凿穿船板的长枪。 黎遇伸手用胳膊挽住枪杆,趁着不能拔出之际,另一手拔出匕首,一下扎入对方暴露在面前的胸膛里。 死了。 黎遇这才敢把自己的呼吸放出。 他喘了几口气,把自己的匕首生拔出来,鲜血喷涌,有几滴落在他的脸上,依旧是温热的。 他大口大口呼吸着,把刀正反两下在衣服上揩净,手微微一顿,立刻往后猛地肘击,把对方抵在船舱上,握着匕首从自己的腋下空隙对着对方的腹部猛戳十数下——“啊!” 黎遇这才回头去看,发现那人皮肤黝黑,像是渔民模样,穿着戎装不伦不类。 他的眉心还有痦子。 那个淮西兵睁大了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咳嗽出一些带着血沫的内脏,顺着舱壁慢慢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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