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光,在眼睛适应黑暗之前,天地之间是浑然一片的黑色,只剩下那颗星星。 那颗星星挪开了,像是星球在空旷宇宙里的一次位移。 江声与话语,这才在时旭东的耳边出现。 “时旭东?” 他的眼睛也适应了黑暗,看见沈青折裹着自己的外袍,在抽烟。 那件暗色外袍对他而言有些大,拢着他单薄了一些的身体,缭绕的烟雾盘旋而上,也拢着他的眉眼,就像是一尊云端烟雾之中的绰约神像。 时旭东走近,无言地低头蹭了蹭他的脸侧,宛如黑夜里一只小动物向另一只小动物的靠近。 他想到了,沈青折也想到了,把烟挪远了点:“你好像洛见。” “孩子像耶耶是应该的。”时旭东说。 “什么啊。”沈青折就笑,用头轻轻撞他,撞完了,感觉时旭东似乎也在笑,光线太暗了,看不清楚。 “……每次我坐到沙发上,它就要沿着沙发边跑过来,像这样闻我的脸。” 时旭东也养了那只黑白花的猫很长时间:“它不闻我。” ……其实一开始闻的。后来,时旭东总觉得是因为沈青折的味道淡了,猫也就不闻了。 时旭东每次下班到家,沈洛见会在门口等着,等他进门的时候绕着闻一下,而后蹲好不动。时旭东弯腰换鞋,会顺便摸摸它的背毛。之后它会一直蹲在那里,看着门口,像是在等人,一直一直等着,直到晚上累了,蜷在鞋柜边的脚垫上睡觉。 后来时旭东把猫窝挪到了玄关,它才会进猫窝里睡。 那个猫窝还是沈青折当初给它买的那一个。 沈青折很喜欢它,还给它买了很多猫玩具,其中有一条布制小鱼。原本等身大小的鱼玩偶在长大的猫面前太小了,也太破了,磨出了许多毛球。时旭东于是给它买了新的,把旧的扔掉。 扔掉玩具那天,沈洛见不知道怎么跑了出去,时旭东在小区里到处找,没有找到猫,回去的路上下起来濛濛的细雨。是他那个时候最讨厌的雨天。 时旭东走在路上,正想着做一份寻猫启事,正好那只黑白花的猫从垃圾堆里出来,原本干干净净的皮毛上沾着灰,雨珠挂在它的胡子上。 灰扑扑的猫叼着一只同样灰扑扑的鱼玩偶,看着他,把鱼放下,喵喵了两声。 时旭东没有听懂,但是他忽然觉得呼吸不过来,站在雨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原来你也忘不了他。」 “那我闻闻,”猫家长闻了闻另一位继任猫家长,“饭味儿。” 时旭东回神,久久看着他,更觉得现实像是梦了。他的嘴唇动了动:“在想什么?” “想……还不就是小德整出来的那些破事情。”沈青折重新靠回舷边,困顿的眉眼在烟雾里拢着。 “今天其实接到了三条消息,段秀实的死只是其中一条,还有……” 他说着,拉了一下时旭东,示意他凑近。等时旭东靠近了,就被沈青折亲了亲鼻头。 一个带着烟味的吻,浅浅的。 时旭东无奈:“说正事。” “我是在说正事啊,”沈青折说得理所应当,“好想接吻,但是嘴里的味不好闻,就亲亲鼻子,不然……唔……” 时旭东亲了亲他。 “没有不好闻,”亲完了,时旭东说,“我又不是不抽烟。” 抽得最凶的时候,医生说他迟早要把肺抽坏了,他说抽坏了也好,还能快点见到沈青折。 妹妹说算了吧,你那么健康。 他那么健康…… 原来身体健康和长命百岁可以是一种诅咒。 沈青折哼声:“捡我的烟头抽。臭狗。” 臭狗不说话。 昏暗里,实在看不清楚他的神色,沈青折越靠越近,又亲了好几下他的嘴角,哄他:“怎么不高兴?我没有跟越昶多说什么,只是调令而已,盖的曲环的印。就像你说的,他听不听是他的事情。” 时旭东还是不说话,一副等人来哄的架势。 沈青折不哄他,继续抽起了烟,过了一会儿,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从他手里面轻巧取过那半支烟,自己抽了起来。 “我在想你下午对我说的,”间隙,时旭东说,“刚才,明明你站在我面前,我却还在思念你。” 沈青折说:「你在很多年的幻想里建立起了一个基于我的虚影,然后……爱上了他。而我一直是在扮演他而已。」 时旭东猛然吸了一口手里的烟,灰烬蹿升了一大截,几乎要烧到手。 沈青折在黑暗里看着那明灭的火点。 “可是……我连你的虚影都没有,”时旭东的声音传来,很闷,“你太狠心了,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他很少听到时旭东说出这样……像是抱怨的话。有点委屈,还有些难过。 “真实的你对我来说,太难得也太可爱了,是我没有办法想象的好,青折……” 所以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得到过最好的,还会退而求其次? 时旭东又停顿了一下,这一次有一点长。 他重新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今天的爱你说过了,明天再说。” 沈青折失笑:“你才是好狠的心。” 狠心的时旭东把抽尽的烟碾灭:“要不是……” 要不是赶了几天的路,沈青折前几天还在发烧,舟车劳顿,需要休息,他早就把猫猫操上几顿,让他长长记性。 都敢偷烟抽了。 “还有两件事,”时旭东说,“两件正事。” 沈青折不想谈正事,但也只能道: “说到哪儿了,段秀实身亡……所以不得不去调越昶。另一条是陆贽私下给我传的消息,小德现在在奉天待不住,被卢杞撺掇得想去凤翔。陆贽说他会尽力拖住陛下,希望我也能写封信劝一劝。” “两个地方有什么区别?” “有,”沈青折说,“凤翔以前是朱泚的老窝,他的一些党羽亲信都在凤翔。” 时旭东沉默。 沈青折也很头疼,但是还能开得出玩笑:“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还有一条?” “还有一条,离我们更近,也更重要,是李希烈的消息,”沈青折压着声音说,“李希烈要把女儿嫁给董侍明。是一种监视,更是一种拉拢。接下来,只能看董侍明的态度。之后在长江打的这一仗,也要剔除掉董侍明这个不稳定因素。” “结亲?” 晦暗的深夜,连犬吠之声都没有,越昶看着面前的姚令言,神色如同月色一般晦暗不明。 “是,某家中尚有小女,不到及笄……” 这是想把他绑到一条船上来。 姻亲远远不是两个人那么简单,而是把两边牢牢绑成利益集团的纽带。自己在朱泚阵营里作为一个各种意义上的“外人”,不能保证跟大家穿一条裤子,就必然遭到排斥和疏远。 现在摆在越昶面前的问题不是上不上姚令言的船的问题,而是上哪条船的问题。白日间,朱泚也派了亲信来打听他的婚姻问题,据下人说,那人在听到他尚未娶妻之后,面有喜色,匆匆而去。 注意到他是一件很顺理成章的事情——是他给姚令言开的城门,而且现在还控制了一段城防,握着一支为数不少的队伍,一部分在城内,一部分在城外扎着。 越昶猜测,若是找到了合适的人选,这位新任的大秦皇帝明日也要派人来说亲了。 他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道:“我心有所属。” 姚令言在心里偷偷啐他——搞断袖归搞断袖,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没一个耽误娶妻生子的。 他面上还是笑容不变:“越校尉还是好好考虑考虑。”
第150章 不臣之心 “越校尉还是好好考虑考虑。” “确实要考虑考虑。看到底是迎娶令爱,还是当驸马。” 姚令言心里一突。 烛火有些暗淡了,越昶的脸一半沉在黑暗里,光影在他脸上勾勒出堪称凌厉的线条。 被这样下面子,姚令言的笑容已经维持不住了,刚要发作,那个校尉却轻轻揭过了这个话题:“姚节度,既然另立新主,旧主的宗室处理好了吗?” “问这个作甚?那里面是有你的仇人么?” “我是为节度考虑,”越昶说,“节度的位置不上不下,恐怕很是难办。” 姚令言思考了片刻,确实如此。若他是朱泚,也无法容下一个有异心的临时属下。而且这个属下手里握着的兵还比自己多。 “越校尉有何高见?” “要么,当把好使的刀,表忠心,处理好宗室。要么就干脆趁着朱泚立足不稳,杀了他。” 话音落下,仿佛有铮铮的刀剑声闪过,让姚令言一阵心悸。 他颤着声音问:“杀了之后呢?” “要么迎回旧主,要么自立为王。” “迎回旧主?是我去迎的朱泚入宫,这岂不是、岂不是……”姚令言斟酌着用词,“反复无常?” “不,从头到尾,你都是被胁迫的。在浐水是被乱兵裹挟。朱泚称帝,也是他觑到机会,跻身上位,与你何干?” 姚令言的眼神闪烁着,虚着声音问:“那,那后一条路……” 后一条路。自立。 ——他忽然警觉地看向越昶。 越昶说这样的提议……他是觉得,自己有不臣之心么? 他向提出这样,是不是,他自己也在想这件事? 越昶的手里可还握着城里城外为数不少的神策军。 人一旦有了篡权夺位的念头,就会开始疑心自己身边的所有人。就像他,在冒出了这样的观点之后,第一时间开始怀疑起了越昶。 毕竟自己身边最难以掌控的因素,就是眼前这个人。 “此事不必再提。” 姚令言匆匆说完,便离开了那间小院。 坊门早已落了钥,但守着坊门口的泾原兵见到熟悉的脸,立刻为之开了一侧的小门。 姚令言过问了几句军务,思绪再一次飘远。 越昶从头至尾都声称,他想要的只有沈青折。 但是,谁知道那是不是谎言呢? 据他这两日着人去查的,越昶是教坊常客,堪称荤素不忌,秉性如此,又怎么可能对一个人情有独钟? 而且沈青折和他能有什么交集呢?越昶是长安人,沈青折是西川人,他们中间甚至还隔着一个曲环。 若说是见色起意……也不至于执着成这样。 姚令言想了许多,越想越觉得越昶这个人让人害怕。 怕他无所图,更怕他口口声声所称的“所图”只是掩盖野心的谎言。 “节度?”旁边守着坊门的将士忽然开口。 “噢……”姚令言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就这么停在坊门口想起了问题,“无事,不过是有些事情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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