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赶紧又灌了一口,那样子让沈青折想起他喝酒的样子,也是很扎实地往嗓子眼里灌——所以才喝不过那只心机狗吗? 哥舒曜用醋水压了压,继续道:“但是很难取得联系不说,他一个校尉,能调的人也很有限,还有……” 沈青折静静等着那个“还有”。 但哥舒曜没再说了,一个劲儿地抱着竹筒灌,像是在逃避话题。 在沈青折的注视下,竹筒见了底,逃避不过了,哥舒曜只能说:“你们都闹得那么僵了,现在也不一定能调得动他。” 沈青折没说话。 越昶是有傲气的,不肯轻易低头,而且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的行事方式一贯就是那样。他的背景让他养成了那样的性子,又让他在过去许多年无往而不利。 他是自洽的。甚至要比眼前的哥舒曜更加自洽。哥舒曜虽然自信得浑然天成,但还是有漏洞,容易动摇。 但是越昶不是。 有时候,越昶甚至会让沈青折觉得,自己才是那个错了的人。 被太阳灼伤了眼睛,却不能怪太阳太耀眼。 所以越昶在他面前表现得再悔恨,他都不敢相信。 沈青折沉默了很久:“……给他一点点希望就行了。” “啊?” 沈青折看着自己的手,搭在船舷边,垂着,微微蜷起,关节含蓄,流畅优雅。 “去问他,愿不愿意被我利用。” 哥舒曜皱了皱鼻子:“感觉……” “感觉不太好,是吗?”他看过来的眼睛里,满是哥舒曜读不懂的情绪,很沉,“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利用别人,利用自己,利用越昶难得一见的愧疚情绪。到头来都是可以利用的,都是达成目的的工具。 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这件事,他没有告诉时旭东。但是时小狗聪明,迟早会知道他做了什么,也一定能知道他在做什么——不过是一个暗示。 他和越昶,就是从利用开和交易开始的。他在暗示越昶只要按着指令做了,就会回到他的身边。 时旭东知道了之后会怎么样呢?他不知道。 但他希望时旭东生气。 或许那样,自己的心里还能好过些。 哥舒曜说:“不是,你能不能说明白点儿?” 沈青折:“……” 个大傻子! “听不懂算了。把环环的印给我,我自己处理。” “哦……”哥舒曜又说,“你刚刚是在心里骂我吧!” “没有啊,”沈青折理直气壮,“你太敏感了吧,这样不好。” 敏感的哥舒曜愤愤走了——去船舱里给沈青折拿印! 就当是醋水的报酬……呕……怎么又想吐了…… 趁着哥舒曜去取曲环的印,沈青折绕到另一侧,发现张承照果然还在认认真真地看那杆滚轮钓竿。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鱼鳔下沉,鱼咬钩了——张承照还在看着。 鱼吃完自助走了,张承照继续看。 沈青折:“……” 他在旁边盯了一会儿,眼睛都发酸了,张承照还是一丝不苟地看着钓竿。 沈青折忍不住问:“怎么不起竿?” 张承照认真道:“节度只是让我看着。” 一别数月,沈青折都快忘了老下属的秉性,他有些恍然道:“我忘了说,还是要起竿的。” “哗——” 张承照起了竿。 钓钩上空无一物。 他随即转脸看向自己,神色很严肃,但细看去居然还有些成功完成任务的小骄傲。 沈青折:“……” 他说:“行,你就在这儿慢慢钓吧。我看你今天能不能钓一条上来。” “一条?”张承照立刻点头,“某知道了。” 沈青折今天无言以对的时候太多了一点,他拍了拍张承照的肩膀,就听见那侧传来一阵欢呼喧闹,似乎是去江心捞鱼的将士回来了。 新修的风帆战舰很大,奔跑的脚步声还有震动过了一阵才传来。来者是黎遇,他还拖着一渔网的鱼,也不嫌沉。 “沈郎!”他裹着热气,眼睛亮亮的,“某刚刚网了一兜鱼,还有这条!” 他指着还在扑腾的灰色巨鱼,大约五米多长的鱼在甲板上拖出了一道水痕,身上光滑细腻,只有五道硬鳞贯穿鱼身。 中华鲟。水中大熊猫。 沈青折看了看他网住的一兜鱼,还有鲜活中华鲟,再看看自己脚边空空荡荡的木桶,又想到张承照刚刚请吃自助餐的那些鱼。 自闭了。 “不就是欧皇吗?我以后直接炸鱼!” 放走中华鲟和未长成的小鱼,沈青折找到了在江边洗衣服的时旭东。 他忽然顿住:“你在干嘛?” 闻……他的……衣服? 虽然是洗好的状态……问题是,那是贴身的…… 时旭东的背影一僵,把手里的犊鼻裈放下,先发制人:“我听到了。” 沈青折刚要质问的话被堵了回去。 听到什么呢? “你要调用越昶,直接给他下令就好。听不听,是他的事。” 他在时旭东背后的石阶上坐下,装傻:“我调越昶做什么?” “从长安城内部突破,要么激起兵变,要么刺杀朱泚。端看越昶怎么选。” “都挺好的,那样我们的陛下很快就能回他的位置上好好坐着了,问题是……”沈青折说,“他又不听我的。” 他回身:“沈青折,别装傻。” 夕阳在他背后的江面落下,他的影子覆到了沈青折的身上,整个罩住。时旭东走近了,沈青折不得不仰脸看他。 “你不高兴的时候就叫我全名。” “你全名好听。”时旭东说,“不是因为不高兴。” “时旭东,”他念完,说,“但是我是因为不高兴。” 时旭东无奈。他的青折啊…… 沈青折的性格里有太尖锐的东西,像是藏在肉垫里的尖锐趾爪。 越昶想把这些尖锐爪子全拔了。 他不一样。时旭东想。他想让沈青折自己心甘情愿地收好。 时旭东怕他脖子仰得难受,蹲下身,凑近说: “不高兴……是不是因为今天还没有说爱你。” “不是,”沈青折后仰了一些身体,“你也不是每天都说。少来这套。” 时旭东握住他的膝盖:“那是因为什么?” 沈青折不说话。 时旭东的爱意太过热烈了,是掩在坚硬山石里的灼热岩浆。而爆发的时候……是会死人的。 他受不起这样的爱。 沈青折闭了闭眼:“我讨厌我自己。” 时旭东的心都快要被这颤抖的一句揉碎了。 他强撑着,冷下心肠不去抱沈青折,只是攥着他膝盖的手忍不住收紧。 “为什么我会是……这样的人,连感情这种东西都可以拿来利用。我想了很久,觉得很难过。但转念又想,说不定我在这里自作多情,他听到后只会嗤之以鼻。我怎么可能左右别人的决定,一直以来,都是那样……” 沈青折说:“因为我不重要。” “不是的。”时旭东说。 他不会再把沈青折弄丢了,也不会再有什么事比青折更重要。 重逢那夜暗自许下的诺言,他一直一直记得。 “……让我说完吧,”沈青折颤着声音,“你对我的……喜欢也好爱也好,究竟是建立在什么上面呢?是不是因为我死在你面前,所以你永远忘不了我。是不是因为,人死不能复生,所以死人会永远是完美的。你在很多年的幻想里建立起了一个基于我的虚影,然后……爱上了他。而我一直是在扮演他而已。”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想不出来,怕想出来。怕一想出来,那些自己给自己造出来的泡泡就会被戳破。” “我一直觉得,假如你知道我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这种爱就会不存在了。” 时旭东看着他,眼神依旧专注,抿了下嘴:“我也害怕,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会讨厌我,甚至害怕我。” 沈青折沉默了一会儿:“所以刚刚真的是在闻……” “嗯。” 沈青折吸了吸鼻子,小声说:“变态。” 黎遇今天这一网还捞了许多洄游的鲥鱼,鲜美多刺的鲥鱼叫哥舒曜这个北方人一边吃一边卡嗓子一边吃,醋就放在手边,既解晕船又化鱼刺。 时旭东很晚才来落座,醋味儿已经以哥舒曜为圆心,扩散得满屋都是了。 “张承照呢?” “兵马使在看钓竿,”黎遇从饭碗里抬头,又问,“沈郎呢?” “睡了。” 情绪波动太过伤神,时旭东晾好衣服,又抱着老婆哄了半天。 并且在内心继续把这笔账记在越昶头上——事情的起因本来就是越昶,不算冤枉他。 时旭东难得表现得有些生气:“我老婆都被越狗折腾得ptsd了。” 黎遇没听懂很多词汇,不妨碍他理解时旭东这句话的人称代词都是谁,立刻道:“对。” 他们俩碰了一下竹筒,各自把里面的水喝完。 哥舒曜彻底没听懂:“啊?呃……克啊……” 鱼刺卡住了! “沈郎有时候就是太心软,”黎遇同学已经成长了不少,敢点评上级了,“其实可以逼一逼陈介然,但沈郎不忍心。或者彻底不管……说到底,这件事和西川又有什么关系呢?” 时旭东沉默了一会儿:“青折没办法不管的。他不忍心。” 哥舒曜:“呃……呃……” 有没有人管管他啊! 外面,张承照动作迅速地收杆,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又钓上来一条鱼。 他看看这条,再看看上一条,仔细对比,感觉差不多。 张承照又想咬手指了。 他纠结半天,把左手边的鱼扔回了夜晚黑黢黢的江水里,长出了口气。 节度只要一条鱼。他做到了。
第149章 夏口夜泊 时旭东端着碗鱼汤回到舱室,发现里面没有人。沈青折不在。 船舱并不很大,有种水上特有的潮湿腥气,支起来的矮榻也很窄,能供两个人勉强平躺,但时旭东借机抱着他睡。 现在那个想要抱着的人不在。 他环视了一周,某种没办法缓解的恐慌慢慢地漫上心头。时旭东把鱼汤放在矮柜上,晃动让碗里荡起一圈一圈的金色涟漪。 豆油已经快要燃尽了,临时掀开的被窝里也没有残存多少温度。人走了有一会儿,好像不是很仓促,旁边还倒扣着一本书,似乎是准备回来接着看。 时旭东看了眼封皮,《叶净能话》,素净的几个字列在淡黄色封皮上。 他按捺下自己的不安,出门找人,从船头寻至船尾,看见了一点飘忽的红点,在黑暗里,像是一颗暗红色的星星,随着他的呼吸明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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