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是一道熟悉的声音,沈青折印象非常深刻,那是宦官特有的尖锐。 吐突承璀扶棺痛哭:“沈节度——” 沈青折撑着身子坐起来,扒着棺材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度——”吐突承璀一嗝,“呃!” 他双目圆睁,面条一样依着棺材滑了下去。 柔克珊娜带着时旭东回东市的商栈取弓,他赁了辆驴车,还雇了两个浮寄户,把那个血人拖死狗一样拖着,一路跟在后面。 柔克珊娜看看驴车背后拖着的人,又看看沉默的雇主,实在搞不懂他们大人在想什么。 “不能让他留在那里,”时旭东说,“那是我和青折的家。” 柔克珊娜似懂非懂地点头:“噢噢……” 他说完这句,又不说了,往兜里摸了摸,摸到了那张房契,在阳光下展开来。 沈青折,时旭东,并列着,挨得很紧。 他和青折的家。不能被别人弄脏了。青折爱干净,他一定会不高兴的。 “我要在你们商栈赁两间房,”时旭东说,“三天,一间他住。” 柔克珊娜想了想:“商栈就只有两间空房,一间是柴房。” 时旭东上次去买花种就摸了清楚,点头:“柴房给他。” 粟特小女孩晃着满头小辫:“可你自己有小院啊。” 时旭东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回到他们的小院里,到处都是沈青折的痕迹,就好像他还在身边一样。 时旭东受不了那样。 他怕自己会一直沉溺在幻想里,幻想着他们安安稳稳地待在小院之中,不关心彼此之外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或者起码他的猫猫可以好好地活着。 他们本应该过上那样的生活的。 如果不是那一箭。 “到了。”他说。 吐突承觉得现在的状况很熟悉,沈青折也觉得现在的情况很熟悉。 内侍展开手中的圣旨,略扫了一眼,眼睛一点点睁大。 然后转头看向沈青折。 沈青折含着期待,还要假装矜持:“……我当宰相了吗?” “这个……” 他干脆展开来,两个人凑头看了半天。 吐突承璀提醒他:“撕毁圣旨是死罪。” “我知道。” “抗旨也是死罪。” “我知道,”沈青折笑眯眯的,咬牙切齿,手扣着圣旨边缘,“我日他仙人板板的小德。” 说完,把圣旨往吐突承璀的怀里一推,自己往棺材里一躺,自闭了。 耶耶找人给关在柴房的血人简单清洗了一番,露出了本来面目。柔克珊娜觉得长得有点点像她们粟特人,高眉深目,浓墨重彩,她小心地伸手探了探鼻息——还好,是活的。 到了第二日上午,血人醒了。 柔克珊娜把餐盘端进来,给他送朝食,发现他坐在矮榻边发呆,长手长脚都蜷缩着。 凑近了,柔克珊娜听见他呢喃着一个名字:“青折……” 是时郎主人的名字。 柔克珊娜小小的脑袋运转不过来了。 他却也没有继续念下去,慢慢抬起手,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脸,仿佛是笑,却更像是在哭。 “我要跟耶耶出远门了,”柔克珊娜说,“以后就是其他人给你送饭——爱吃不吃。” 小女孩把餐盘往他面前一放,噔噔噔跑出去,还给他拴好了门。 她才不要管这些奇怪的大人呢!一千两的飞票最要紧:时郎给了耶耶一大笔钱,拜托他们去一趟西川,找一个叫张成罩的人,送个口信。 走出屋外,柔克珊娜忽然听到一两声压抑的呜咽,越来越大,近于嚎啕。 她干脆捂住了耳朵。 屋内的越昶佝偻起身子,从未如此狼狈,仿佛是上辈子没有发作的暗疾隐创在此刻卷土重来,都化作了无意义的眼泪。 他的青折……被他害死了。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死亡可以这么让人痛苦。他前世今生辈经历过许许多多死,从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人绝望成这样。 明明不是第一次经历他的死亡。可是上一世在大洋彼岸,这一次就近在眼前。 他遥遥看见棺木里的惨白面容,哥舒曜旁边说要择吉日下葬,棺材没有盖,就那么曝露在日光下,里面的面孔惨白到了没有血色。他想扑过去看看真假,希望只是在骗自己,可被李眸儿死死拦住。 “你不是要杀我们节度吗?”李眸儿眼里尽是血丝,“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下毒了?!他为什么突然就倒了,你说啊!” 他想起来哥舒曜算的八字,是一个死人的八字,还有他卜的那一卦。越昶从不信命,却在此刻感觉到了命运的恐怖。 时旭东背上了沈青折留给他的弓,踏出这间商栈。 火寻人,也就是花剌子模的弓箭以强力著称,射程远而精准,穿透力强,手上拿到的这把更是精品中的精品,去掉了浮夸的装饰,只留下本质,杀伤力惊人。 三天,足够让他把从上到下涉及到这件事的人收拾干净。还有一个曲环,现在还在军营里。 一个都逃不过。 事情完成之后,他就可以自杀。 之后就能见到青折了。 一定会再见到他的…… 沈青折足足自闭了一整天,自闭到哥舒曜都来慰问情况。 他觉得沈青折挺惨,情场官场都失意。 作为他的爱慕者,这么有品味一个人,哥舒曜于心不忍。 但推开棺材板,里面只静静躺着一张纸条:找时旭东去了,拜拜。 哥舒曜翻来覆去地看,也没明白“拜拜”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作揖吗?
第110章 大变活猫 时旭东划掉了一个名字,笔头在最下端的“郑叔则”上画了一圈,忽然一顿,注意到旁边扯下来的那一张纸。 纸张边缘很不整齐,见证着当时的匆忙。 他给沈青折的那些话…… 他有收到吗? 这一次,青折会不会没有那么难过,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死去。至少知道世界上还有人爱他。 而且他们马上要见面了。 还剩两个人,郑叔则,曲环。郑叔则可以活,曲环必须死。 赶到洛阳的时候已经是接近黄昏,雄浑巍峨的洛阳城在昏暗肃静的暮色里屹立着。 这一路越是往东,越是凋敝,民舍紧闭窗门,路边是无家可归的流民。 时旭东自己都为自己此刻的冷静觉得害怕。 他好像又成了上辈子最后的样子,麻木到抽离了感情,感觉不到任何爱恨,只剩下一个空壳在世上行走。 他住进了洛阳城里的邸店,因为东西道路断绝,罕见商旅,邸店里静悄悄的,因而脚步声却格外清晰。 熟悉的脚步声,他经常留意去听的脚步,还有呼吸的频率间隔。 还有声音。 他回头,看见门口逆着光的身影,正把缰绳交到旁边栓马的博士手里。 他在做梦吗? 沈青折似乎看到了他,也有些意外,而后快步向他走来。 很真实,连他走近时周遭光里浮起的尘埃也很真实。 时旭东站在原地,不敢动作。 到了最近的时候,沈青折却又放慢了速度,虚握拳头咳嗽两声,满眼带笑:“看在你之前写信的份上,就勉强见你一面吧。” 说完,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跟哥舒曜混久了,连自恋的臭毛病都沾上了。 他又说:“其实是我也很想你,就来看你了……” 他没有说完,忽然被时旭东拽了一把,几乎是踉跄着跟着他往后面的邸舍走,沈青折只来得及看见玄字二间的标牌,门在背后砰的一声关紧,他被抵在门上亲。 “唔!” 沈青折估计自己的腰应该被这一下撞青了,哀叫被堵回喉咙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亲的缘故,时旭东这几年好不容易学会的那些全还给他了,吻技差到离谱,生涩,全无章法,只知道狗一样舔咬,直到彼此都尝到一点腥甜气息。 时旭东忽然移开了一点,看着他被亲得红红的嘴。 邸店里没有别的住户,格外安静。屋里没有点上灯烛,窗户上糊着西川月报保暖,只透进来一点点傍晚阳光,格外昏暗。 很真实。是真实的。他的青折。 青折踩上他的脚,抱怨道:“怎么没点儿长进……” 说着踮起脚,仰着脸来亲他,一开始只是浅浅交换的舌尖,而后勾着他伸进来。 他近在咫尺的剔透眼睛,柔软的舌头还有身上的木叶味道,很好闻。温暖的,真实的。 时旭东抓着他的腰逐渐收紧,有点想要落泪。 他真的好想青折……此时此刻,就好像是已经历经了千难万苦,超越了无数生死才见到了他。 沈青折离开了一点,一脸错愕:“你哭什么?” 时旭东摇头,伸手抱住了他,脸埋进他的肩窝里,明明这么大的个子,却只让沈青折想到小狗。 他茫然了片刻,也抬手回抱住他,摸着他的背,干巴巴地安慰道:“都怪哥舒曜。干的什么破事,我好好的……别哭了。” 时旭东被老婆抱着安慰了好一会儿,才磨蹭着去给老婆打水洗脚,又给他铺床,任劳任怨,家政攻典范。 沈青折慢吞吞地说着:“这个枕头好硬。” 时旭东明白他的暗示,手抄过腋下,抱猫那样把他往捞起来,抱进怀里,一整个抱住。一手揽着腰背,一手控住他的后脑,完全控制住怀里的人,让他动弹不得。 沈青折也没想着动弹,脸埋在他的胸肌上,点评了一句:“这个枕头比较有弹性……” 他似乎是很困了,声音渐小,埋进时旭东的怀里。 时旭东的手臂收紧,控制在一个不勒疼他的力度,手在沈青折发间摸索着,拆掉木簪子,长发流泻了满背,握不住。 他的手顺着脑后摸到脖颈,再往下是肩胛,一寸寸细致摩挲,隔着布料能感觉到蝴蝶骨的清晰边缘。太轻了,被病折磨到这样的程度,每次只要抱着他,时旭东总会觉得害怕,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掉,变成漫天的星星。 他不要他变成星星。 听着沈青折逐渐沉缓的呼吸,时旭东想,自己好像终于活过来了一般。 沈青折起得很晚,浑身都在疼,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头顶是暗纹帷帐,看着还有几分熟悉。 好像是……东都留守郑叔则? 那个想杀自己又没来得及下手的人。 他抱着被子坐起来,酸痛几乎是从骨头里渗出来,几乎是刚有了些起床的细微声响,时旭东就拉开了帷帐。 光从外面落下来,沈青折在昏暗环境里骤然见光,有一些眩晕,随即那些光被时旭东高大的身影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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