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二次问沈祁这个问题,心境却已经大不相同。 没有了查案时紧张的心情,在酒的作用下,沈祁逐渐放松身体,倚在椅背上偏头看着对面那扇没有关上的窗子。 许多散落在脑海角落的记忆也跟着慢慢浮现。 “他说他很羡慕我,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沈祁道。“其实起初我很奇怪,他看上去比我风光许多,身边又有师长同门在侧,有什么可羡慕我的,又有什么想做而不能做的。” 他这样说,言下之意引起了李眠枫的警觉:“你师父待你不好吗?” “不是,”沈祁摇摇头,被烈酒点染充血的眼睛似乎更红了些,“我师父待我很好的,虽然他不让我下山,更不许我离开家乡,但我在山上和师父一起生活得很快活。” 想来酒的作用的确神奇,这是自打见面之后,沈祁第一次在李眠枫面前主动谈起自己的经历。 李眠枫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那他老人家是怎么改变主意,答应你来参加武林大会的?” 希望是沈季明一时抽风,或者是少年人耐不住寂寞私自出走,他在心里默默祈祷。 沈祁的话很慢,却浇灭了李眠枫心中的幻想:“我师父去世了。”他说。 李眠枫脸上神色不动,心脏漏跳一拍,从第一次确认沈祁身份时的隐忧终于应验,不禁长叹一口气。 迟早要有这一天。 来得真快,他觉得自己尚且没有准备好。 他看着不过双十年纪,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否加冠的沈祁,又想:他更没有准备好。 少年人成长的契机总是来得太突然,无法预料到自己会遇见什么,失去什么。 离别从来都是一件不可预计的事情。 李眠枫伸出手来,想去抚一抚沈祁的发顶,悬在那里停留了片刻,不经意被沈祁锐利的眉眼分了神,最终把手落到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其实对方也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他总该用对待男人的方式去安慰他。 他的肩不算宽阔,但结实坚硬。 无疑是男人的肩。
第83章 同渡 他嗓子很哑,眼里有泪,看得李眠枫心很软。 李眠枫柔声道:“后来呢?” 沈祁喝了两口,酒劲儿已经上涌,竟没发觉李眠枫动作的转变,只觉得脑袋发蒙,眼前的景物都开始打转,下意识地用手扶住桌沿,半阖上眼睛:“后来,他说要带我去乘画舫。” 这是沈祁第二次提起他们的约定。 二十几岁的张元平那时尚不知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仍在轻易的交付关于未来的许诺。 沈祁自然也不知道,他以为他们才刚刚相识,还有大把的时间彼此了解,应下游湖的承诺还为时过早,那时还只想着自己会晕船。 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就叫做朋友的时候,沈祁失去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现在失去的痛苦终于占据他的心,纵使烈酒烧喉,不解其苦。 李眠枫想起张元平那张年轻的脸,一股惆怅涌上心头。 小和山——顾名思义,是一个坐落在深山中的门派。不同于正天府位居江南,门下与多地商户常有勾连,喜欢派弟子四处游历。小和山由于常年在五大门派中抬不起头来,素来风气闭塞保守,门中弟子非重大场合,很少有机会离开山门。 所谓的重大场合无非是武林大会,而今年是张元平头一次参赛,以往几次并没有看到过他的身影。 他一生中不曾游湖,也从未坐过画舫。 遇上投缘的新知,便拿自己最期待的一件事同他许诺。 而为了一个并不一定会属于他的小和山掌门之位,他此生再也不会有机会在湖面泛舟。 李眠枫又一次觉得自己其实很讨厌这个江湖。 “松江水系众多,张元平若葬在此地,定可日日领略江波风光。” 这话纯属宽慰醉汉,其实他心里清楚,张久山是必定会把弟子带回去落叶归根的。 沈祁睁开眼睛,白眼珠上沁着红,他望向李眠枫很长时间,正当李眠枫以为他已经醉得懵了时,对方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李眠枫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绕过圈住此地的屏风,许叔舟慢慢地走出来。 看上去蹑手蹑脚的,手里拿着一壶酒。 “沈大哥。”他笑得很讨好。 “许公子这是?”李眠枫微微侧身,将半醉半醒的沈祁往自己背后遮了遮,试图在沈祁的崇拜者面前保住他的一点脸面。 许叔舟晃晃手中的酒:“听闻李庄主与沈少侠在此,我来敬一杯酒。” 看上去并不很清醒的沈祁立刻说道:“他受伤了,不能饮酒。” “哦,”许叔舟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很快又激动起来:“那我敬沈少侠。” 李眠枫皱皱眉头,瞥一眼两只手撑着脑袋的沈祁,心道我比你能喝。 于是开口替他拦:“他今日饮得够多,总之武林大会还有几日,不妨改日在叫他与你同饮。” 其实喝得并不多,只是沈祁太不能喝。 还没等许叔舟回答,醉汉却开口道:“你结巴怎么好了?” 许叔舟一愣,李眠枫顿感尴尬,连忙帮他打圆场:“你瞧,果然是醉了,胡言乱语的。” 许叔舟心里把他骂了八百遍,脸上却仍挂着讨好的笑:“不紧张,就不结巴。” 沈祁让李眠枫一说,似乎也觉得自己犯错。站起来冲许叔舟作揖:“是我不对。” 而后端起酒壶:“我罚一杯。” 李眠枫哭笑不得:还没学会喝酒,倒是已经染上了酒桌的毛病。 许叔舟忙伸手去拦他:“罢了,沈少侠醉了,不要再喝了。我今日来此也是从爷爷那里得了好酒,特意来谢沈少侠那日替我解围的。既然如此,酒就送给沈少侠了。” 说罢放下酒坛,径自走了。 沈祁没顾得上招呼他,坐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牵住李眠枫的衣袖:“我们去乘画舫吧。” 他嗓子很哑,眼里有泪,看得李眠枫心很软。 也就没好意思对他说自己晕船。 * 湖上垂柳,一潭碧波,春日好风光。 沈祁问:“为什么江上只有我们一只船?” 被喊来撑船的陈思默默翻了个白眼:因为他家庄主财大气粗。 李眠枫见沈祁站在船头摇摇晃晃,只怕他跌进水里,拉着他一同坐下,靠在自己肩上:“此处船只都由我一位姓游的老友经营,今日正好行个方便。” 沈祁像是已经困了,并没有仔细听他说了什么,只顾着点头,两眼望着湖面发愣。 而顺从的靠在李眠枫肩膀的发顶,也随着他的动作来回蹭过李眠枫的脸颊。少年人的头发既黑且硬,摩擦时带来隐隐的痒意。 小动物似的。 他还是忍不住,揉了揉对方的头发。 而沈祁的眼泪就在这时流下来。 他之前就哭过,却从没让李眠枫看见。而李眠枫头一次见他哭,就被弄得慌了心神。 沈祁哭也是无声无息,啜泣的声音都听不见。只看到不断滚落的泪珠顺着下巴沾湿了前襟,他身体在极度中微微地颤抖。 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取出此前许叔舟送给他的那壶酒,半数倾洒湖中,余下半数直接倒进了自己的嘴里。 李眠枫没多说话,也并不阻拦,任由沈祁边咳边喝,把那壶酒饮尽抛进湖中。只把一手放在他后心。一面撑住他的身体,一面也防止他酒后落水。 这点掌心中的温热却似给了沈祁莫大的支撑,他抖了一阵,渐渐平复下来,深吸一口气,反身握住李眠枫的手: “哥不会突然消失的,对吧?” 分离竟是一件如此值得恐惧的事,哪怕他认识李眠枫还不到一月。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冒犯,匆匆松开对方,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是我酒后胡言。” 李眠枫却笑:“嗯,不怕的。” 这话说得又轻又柔,似乎随时都会被吹散在江风里。沈祁却如同得到了莫大的承诺,用力重复道:“不怕了。” 李眠枫点点头,掏出丝帕,欲帮他把哭花了的脸擦一擦。 船身一晃,沈祁猛地推开他,趴在船舷上稀里哗啦地狂吐。 李眠枫……果断向后退了一步。 下次还是别让他喝酒了。 坐船也算了吧。 撑船的陈思和湖中被惊得跳出水面的鱼对视了一眼,在心里念一声阿弥陀佛。 这鱼今天是遭了什么大罪。
第84章 酒中 那酒里到底混着什么药? 醉酒加上晕船,沈祁趴在船舷上吐得停不下来。李眠枫站在旁边嫌弃了一小会儿,还是上前去照顾他。 “吐出来就好了。”这话是当初辜冰阳安慰他的。 “下次还是别喝酒了。”这话才是他的真心话。 也怪,沈季明那么能喝的人,怎么就养出沈祁这样的徒弟。 堪称是玉洁冰清,北地雪山一样的人——说难听点叫山里小孩没见识。 但很招人怜爱,他不喜欢太精明的年轻人,比如许叔舟那样的人。 想到许叔舟,他才想起对方送来的那壶酒。沈祁吐得那这么厉害,也不知是不是酒喝得不对,奈何壶已经让沈祁扔了,这会儿恐怕已经沉进湖底了。 “刚刚那酒可烈?” 沈祁脑袋充血,耳朵里嗡嗡作响,其实哪里听得见他说什么,人已经彻底蒙了。感觉到李眠枫在对他说话,只会下意识地点头。 李眠枫又想烈是有多烈,又问:“比酒楼里的酒呢?” 还点头。 他满头大汗,背后的衣服都被浸湿,渐渐透出水渍来。 李眠枫轻抚他的背,感觉手下的布料恐怕能拧出水来,担心他在湖心晒得久了身体扛不住,商量道:“回去吧?” 沈祁继续点头,终于把胃里全倒空了。支起身子想说什么,太阳光明晃晃地耀眼。他眼前一白,头重脚轻栽倒下去,跌进黑暗里。 李眠枫眼疾手快把人拉住,好悬没要去水里捞他。喊他两声见不应,只好将沈祁平放在甲板上,把他的领口扯得松些。 陈思结束了同池鱼的深情对视,问道:“回去?” 那不然呢? 李眠枫用手掌为不知是昏是睡的沈祁扇风,心道前几天倒还真是辛苦师兄了。 带晕船的人来坐船,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罪过。 回程的路有一段,他自己随着画舫晃悠,也开始觉得难耐。干脆盘膝而坐,闭上眼睛假寐,心情倒是放松了。 沈祁的祭拜虽然结束的狼狈,但总算也在心里给和张元平的这段情谊画上了一个结束。小和山那边,张久山恐怕是得了自己师兄什么承诺,找到了续命的方法,暂缓寻找掌门继任者的烦忧。而他舍不得杀张少源也在意料之中,对方被废去武功,给了武林一个说法,纵使怀恨在心,他也有把握见招拆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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