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离开了,只有他一人留在擂台上。李眠枫的血迹在地上晒得半干,黑乎乎污遭遭的。一旁有个鞋印,像是那日张元平留下的。 沈祁忽然感到前所未有地茫然失措与寂寞。 空空荡荡的擂台上,他躺倒下来,直视着太阳,什么也不想做。 那一瞬间,他无比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这个江湖中的一个外人。 * 日上三竿,房间里门窗紧闭,气氛很沉闷。 辜冰阳把伤药洒在李眠枫摊开的手掌上,伤口太深,虽然已经用酒冲洗过,血至今没有止住,仍然是血肉模糊一片,刚敷上药粉,即刻就被浸透冲开。李眠枫乖乖坐在边上,大气不出一声,反倒是辜冰阳颇为懊恼地“啧”了一声。 他连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抬头看看一语不发的李眠枫。对方虽然没有叫痛,光洁的额头上却落满细汗。 只得叹口气,推开放着药粉的瓷瓶,起身从五斗柜里掏出个胭脂盒大小的盒子打开来,里面是薄薄一层灰黑色的膏药。 李眠枫顿时眉头大皱,整张脸缩在一起。 这药好用,就是……额,怪痛的。 辜冰阳拿着盒子朝他步步走来,李眠枫竟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对方嗤笑一声:“多大人了,怕痛。” 李眠枫蜷起手指来挡住伤口:“多大也怕痛。” 辜冰阳把药盒往桌子上狠狠一磕:“现在知道怕痛,刚刚逞英雄的时候不是英武得很吗?” 李眠枫自知对方压着火气,破天荒地乖顺:“师兄,我错了。” 圆眼睛痛得泛着一圈红,水雾蒙蒙地朝他看。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倒是咬出血痕。 辜冰阳立刻心软了:“快来吧,这药好,马上就好。” 李眠枫却躲着他,干笑两声:“你等等,让我心里有个准备。屋里太闷,我心慌。” 说罢,他推开窗子想透透气。 推开的窗扇却“砰”的砸了人。 “小祁?怎么在这儿站着。” 沈祁猝不及防让木窗砸中,头顶立时鼓起一个大包。他抬起头来,泪痕把脏兮兮的脸冲出两道沟。 倒给李眠枫吓得够呛:这是被他给砸哭了? 沈祁开口,嗓子很哑,果不其然带着点哭腔:“哥。” 这次倒叫得干脆,李眠枫觉得他好像在撒娇。 “太阳大,别在外头站着了,进来吧。”他看见沈祁脸颊晒得微红,于心不忍。 沈祁依言照做,走进屋内,第一眼就落在李眠枫手上:“哥的手伤得重吗,为何还在流血?” 因为我怕痛不肯敷药,李眠枫在心里回答。 这话他不能当着沈祁的面儿说,辜冰阳是他师兄,什么倒霉事都知道,在他面前丢人并不要紧。沈祁不一样,刚认来的弟弟,怎么也得要点面子吧。 于是李眠枫避重就轻:“刚找到药,你来帮帮我?” 沈祁抬起头,丹凤眼中惊讶一闪而过,而后重重点头:“好!” 辜冰阳没好气地发出“嘿——”的声音,把胭脂盒一推,走了。 走之前转过身瞪一眼李眠枫:“不许喝酒,不许沾荤腥。” 李眠枫摆摆没受伤的左手,示意他早点回去歇着。 手上伤了,又不是脖子断了肚皮穿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小题大做。 回过头来,沈祁已经洗干净了手,一手拿着药盒,一手捏着干净的棉布,战战兢兢。 得,更小题大做的在这儿呢。 李眠枫将手一摊,自己偷偷地把牙根咬紧,脸上仍在强笑:“来吧。” 可千万别看出他怕痛。
第82章 把酒 脸也红了,耳根也红了。 任李眠枫如何下定了决心,沈祁凑过来时,他还是下意识地将手指微微缩起,挡住手心的伤口。 他这人也是怪,若真是受了什么要命的重伤,纵使是断骨的疼痛也不愿叫喊一声。偏是碰到了小磕小碰,竟越发娇气起来,宁可流血,却怕上药。 “矫情!”他师父活着的时候曾经这样骂过他,李眠枫只笑:“有人疼,才矫情。” 如今他师父离世已经有几年,他毛病还是没改——到底还是有人疼他的。 如果是辜冰阳,这时候大概已经开骂,李眠枫对自家人主打一个欺软怕硬,到最后总会乖乖让他处理伤口。 沈祁却不说话,上前捏住李眠枫右手的四指,掌心被迫张开,未愈的伤口受到轻微的牵扯,李眠枫“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对不起。”沈祁说。 而后他低下头去,慢慢朝他掌心吹气。 凉凉的风痒嗖嗖挠过李眠枫的手心,他浑身打个激灵,脸忽然红了。 怎么像哄小孩似的。 而且是被个小孩当小孩来哄。 这叫人面子上哪里挂得住。 他刚想对沈祁说你尽管动手便是,忽然有冰冰凉凉的膏体落在手心伤处,而后马上是火辣辣的疼痛。 再然后,少年人吹出的凉风再度降临。 沈祁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瓷器那样捧着他的手,低下头去,认认真真吹着他的掌心。 “不疼了。”李眠枫说。“谢谢你。” 沈祁摇摇头,仍不答话,拿起桌上干净的棉布,一圈一圈缠绕在他手上。 他虽然沉默,手上的动作却极其轻柔,包裹着他的布料不紧不松,既能止血,还不影响李眠枫的右手活动自如。 “挺熟练的,经常给别人包扎?”李眠枫觉得此刻寂静太过难熬,没话找话。 沈祁还是摇头不语,直到在他手背上留下一个完美的绳结,终于长出一口气:“不是。” 抬头见李眠枫仍瞪着两只大眼睛看他,才解释道:“有时候自己受伤,会处理一下。” 也对,李眠枫想。他见过沈季明几次,很难想象那人会带孩子。 伤口已经处理妥当,沈祁收拾了桌上药瓶,匆匆就要离去:“哥受了伤,多休息,莫沾水。” “等等,”李眠枫用右手拉住他,“就这样走了?” 沈祁问:“哥还有哪儿不舒服?” 李眠枫笑:“没哪儿不舒服,你重获清白也算喜事一件,该为你洗尘除除霉气才对。” 沈祁本欲拒绝,然而李眠枫拉住他的手正巧是受伤的右手,他不知道如何回绝对方的好意,又担心贸然挣脱使李眠枫受伤,还是答应了。 * 一时之间,只有酒楼掌柜开心的世界诞生了。 还是熟悉的酒楼,还是熟悉的座位,还是熟悉的屏风,就连从窗口望出去的景色都分毫未变。 唯一不同的是,正当李眠枫刚刚拿起水牌准备表演那套熟练的“这几个去掉其他全来一份”的摆阔技能时,从来都很神出鬼没的陈思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沈祁大为震惊:真的不会武功吗,怎么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 看来李眠枫身边的人都不是凡人,就连不会武功的小厮也身怀绝技。 衬得他自己更没用了。 而陈思,传说中连铺床都亲自动手的李眠枫贴身小厮,非常没有小厮样子地从李眠枫手中夺下水牌。 “你受伤了。”他说。 “我知道。”李眠枫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选择装傻。 “所以发物不能吃。”陈思伸出食指点在水牌上,从头划拉到尾:“这些全是发物,你不能吃。” “我知道。”李眠枫还在笑,但言语之间的笑意已经开始变得勉强。 “酒就更不能喝了。”陈思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酒坛,上面没有封泥,里面装着大半坛水。沈祁嗅了嗅,没有闻出酒气。 陈思就像倒酒那样的取个海碗,提着酒坛倒了满满当当的一碗推到李眠枫面前:“掌门让我给你送这个喝。” 李眠枫狐疑地瞪了一眼陈思,还是端起碗来尝了一口。 而后当场吐进了脚下的痰盂里。 陈思说:“苦丁茶,醇得很,他说叫你去去火。” 又看向沈祁,一脸严肃:“沈少侠也要去去火吗?” “无妨。”沈祁立刻冲他拱手作揖,狠狠摇头。 这东西他在武林大会上喝就已经十分足够,并不想感受什么叫做“醇得很”。 李眠枫皱起眉头,墨色浓眉在额头上顶起一个小包,把碗往桌子上一磕:“我有什么火好去的。” 陈思被他一瞪,立刻怂了,讪讪道:“你现在火气就挺大……” “那也是让你气的。”李眠枫说。 他脾气上来了,其实轻易拦不住,当下就把店小二唤来:“有什么好菜都端些上来,再开一坛好酒。” 转头对陈思说:“我不吃,人家还要吃。” “人家”,自然指的是沈祁。 陈思心道饭也就罢了,我还不知道这小子哪里会喝酒,否则不至于惹出这么多麻烦,刚要反驳,沈祁却道:“谢谢哥。” 竟真的接过小二端上来的酒,直接拍开封泥,拎着酒壶同李眠枫丢在桌子上的海碗碰了一下:“我敬哥一杯。” 他端起酒壶,猛灌一大口,即刻被呛得咳嗽起来。 这不是甜如蜜水的百花酿,是正经陈坛烈酒。 沈祁这辈子还没喝过这么烈的酒。 温热的液体过喉,却像是吞下了一口滚开的岩浆,从舌尖烧到胃底。沈祁整个人都跟着瑟缩一下,血色顺着脖颈爬到了头顶。 脸也红了,耳根也红了。 他喘口气,对李眠枫与陈思二人笑笑,又喝了第二口。 口唇与舌头很快麻木,第二口便不像第一口那么艰难。那日喝百花酿是温水煮青蛙醉得不知不觉,这次却开始贪恋烈酒烧过喉头时片刻的痛楚。 陈思早知他不会喝酒,看沈祁的样子,觉得事情不太对。刚要伸手去拦,李眠枫不动声色地抬起手,用手掌轻轻拍在他的小臂上。 陈思有些诧异的回头,李眠枫微微摇了摇头。 “让他喝点。”对方给他比了个口型。 李眠枫的目光移回到沈祁脸上,他为自己包扎伤口时仔细净了手,却没顾得上顺便擦一擦脏污的脸颊。灰扑扑的脸上,两道泪痕冲出的那点肤色依然瞩目。 李眠枫叹了口气,心道带他出来这一趟果然没白来, 年轻人往往总是这样,横冲直闯时并没有太多时间顾得上去悲伤,可一旦心中紧绷的弦松懈下来,尚且不能习惯失去的心就会被懊悔填满。 多半却已经过了顺理成章 宣之于口的时辰,只得自己压抑下来,慢慢结成一块疤。 或许大部分的江湖人所谓得历练,就是逐渐习惯与自己身上越来越多的伤疤安然相处。 他自己也差不多就是这样活到今天的。 尽管如此,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沈祁的疤能少一点。 “那天坐在对面,你跟张元平都聊过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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