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落并不因他的冷落而收回手,依旧盯着沈向之的眼:“师父,阿却是你亲手带大的,与我情同手足,您真的能狠下心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半晌,静默无言。 又过了片刻,沈落听见沈向之终于开口:“沈却不在,我便叫十一去替了他的班,这小子倒很机灵,故意笨手笨脚地惹得殿下不快,殿下这是记起沈却的好来了。” 沈落听了这话,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他翻身上马,正要带着沈却往前去,却听见沈向之忽然出声:“等等。” 只见沈向之驾马掉头,仰头与雪林中的一只鸮对上了眼,这只夜猫子通体雪白,正歪着脑袋盯着沈向之。 “你的人?”他问沈落。 在这愈来愈寒的冬夜里,沈落却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这些人都是沈向之一手带出来的,这些小动作必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因此沈落忖了忖,只能承认:“是。” 沈向之也没再说什么,掉转马头,领在沈落前边,低声道:“别叫殿下等急了。” 沈落不敢不从,一路硬着头皮跟在他后头。 王府今夜静得很。 内府中满殿的灯烛,亮堂堂的,然而下人们却都个个屏息垂首,连打个哈欠的声响都不曾有。 “怎的还不见人?”谢时观放下茶盏,偏头问十一。 十一俯着身子退到门口,垫着脚往远处瞧了一眼,而后再退回来,恭恭敬敬道:“左边塔楼亮了盏灯,想是师父他们在往内府里赶了。” “好慢。”谢时观缓缓起身,捡起一只搁在烛台边的剪子挑弄着烛芯。 他的动作相当悠闲,十一在他身上看不见半点不耐烦的情绪。 但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叫王爷久等过的人,下场都没有太好的。 不多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后果见沈向之领着两个人来了,落后他一步的沈落此时正背着沈却,头也不敢抬。 “属下复命来迟,殿下……” 不等沈落说完,就见那谢时观翩翩然又坐下了,闻声淡淡一笑,双唇轻启,只掉出了几个字:“丢地上,把他叫醒。” 他并不问沈却是如何晕的,这叫沈落方才一路上打的一肚子草稿顿时落了空。 谢时观忽然这一发话,一时还无人敢动,于是便听见他又道:“怎么,诸位都舍不得?” 王爷的贴身内侍,自然只能他自己得罪,若是此时叫旁人动了手,往后沈却若在谢时观面前又复了宠,恐怕这阴晴不定的殿下又要怪罪。 他们不敢动手,谢时观也不恼,手上拎了壶冷茶,稍稍俯下身子,将茶壶提将着,使得那半温不凉的茶水直往沈却鼻腔里灌。 约莫着一盏茶行将倒尽,便见那躺在地上的沈却似是被呛着了一般,猛地咳嗽起来。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睁开了眼,一眼就对上了谢时观颠倒过来的脸。 “醒了?”谢时观唇角一扬,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绸帕,替他擦脸的动作几乎算得上温柔,“你犯了错,还敢在本王面前睡得这样香,谁给你的胆子?” 沈却怔了怔,自己上一刻分明还在返程途中,这会儿一睁眼竟看见了谢时观。 头顶上的梁柱雕花,俨然是内府中正殿的模样,周围站着的都是他的同僚,个个面色凛若冰霜,噤若寒蝉。 沈却从地上爬起来,抬起手正要说话,却听侍立在旁的沈落忽然开口:“禀殿下,沈却是方才与属下缠斗中,让属下给打晕了。” 站在他边上的沈向之立即给了他一个“用你多嘴”的眼刀,而后道:“殿下问的是沈却,由的着 你插嘴?” 而谢时观头也没抬,只是将那方替沈却擦过脸的帕子丢在了地上。 “十个板子,”谢时观淡淡地看了沈落一眼,“小惩大诫。” “是。”沈落同沈却短暂对视了一眼,随后便被另两名侍卫拉了出去。 沈却低下头,直身跪在地上,他不太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就连替自己说了一句话的沈落都要被迁怒。 谢时观回到堂上,居高临下地盯了他好半晌,忽然抬手一掷,将案上的信件全都丢在沈却面前。 沈却虽不识字,但却认得出这里边有好几份是王爷平素与交好官员的来往信件,这些一律都是他经手过的,上边大多没有私印,想是有人照着伪造的。 此人必定偷进过王爷的书房,察看过这些手信。 会是谁? 这些只不过是日常书信,因此并没有阅后即焚的必要,平日里都存放在谢时观的书房,一季则销。 可虽说不算什么机密,倘若叫有心之人偷去,拿到御前大作文章,到时王爷也是有口难辩。 “你可知这些东西是从谁身上搜出来的?” 沈却怔了怔,心中逐渐浮现出一个答案,可他不敢答,也不敢多想。 “哦,忘了你不识字,”王爷随口唤了个人,“十一,你念给他听。” 十一闻言拾起地上短笺,短笺上多只有一二句话,可那字字却如刀剑,不遮不避地朝沈却心上戳。 “昨日却往驿馆,寻往岁探花郎。” “谢孟之交非表面,手信为证。” “却此人有机可乘,明以香囊试之。” ………… 如此信件足有一二十篇,原来自去岁六月开始,殿下便已发觉柃儿的细作身份,可他却默不作声,仍是放任他与柃儿越走越近。 他大概是在试他是否会叛变。 原来柃儿的接近不过是别有用心,原来他以为的惺惺相惜也不过是自作多情,原来…… 十三年的岁月,四千多个日夜,殿下还是不信他。
第三章 “你识人不清、引狼入室,”谢时观一边说,一边随手挑选起搁在架上的各色刑具,“说轻点是蠢笨不堪用,说重点,便是你早已对本王生了异心。” 他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叫沈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上天封了他的一窍,便叫他此世与那些聪明话绝缘了,此时搜肠刮肚,他也只是虚虚抬手:“属下没有……” 他对殿下分明忠心耿耿,明月可鉴。 即便要他在刀山火海中趟上千百遭,他也决计做不出背叛谢时观的事。 “柃儿她……从不嫌我是哑巴,这府中只有她与沈落肯与我说话,”沈却艰难地比划着,“我以为、以为她是……” 是真心待我的。 他低下头,可落在谢时观眼里,却是一副为情所伤的窝囊样,愈瞧愈令人厌烦。 这些年里,沈却跟着他,世上怎样繁丽精巧的人儿没见过,怎么偏就看上这样一个心怀不轨的平庸丫头? 且瞧他那副模样,还当真是上了心了。 谢时观随手拈起一只带钩铁鞭,在手中掂了掂,这铁鞭分量不轻,通身又带铁钩,几鞭子下去,必定是连皮带肉,伤的没法看了。 王爷选了刑具,却又觉得挑的太重了,可家伙取都取下来了,再放回去,未免有些伤面。 侍立在旁的沈向之立即上前,他被祖皇帝挑过来伺候谢时观的时候,小王爷不过才丁点大,就是如今看起来再难以捉摸的人,小时候也是一团孩气的。 眼下此处只有他能劝,也只有他敢劝。 “殿下,”沈向之俯身以拜,“沈却虽犯错当罚,可到底是王府旧人,伴着殿下一路走到如今,这孩子心实,断然是做不出叛主求荣之事的。” 谢时观背过手,冷哼了一声。 沈向之继续劝道:“那刺勾铁鞭落下去,再是铜皮铁骨,也要废了,王府向来不养废物,何况殿下在沈却身上又费了一番心血,不如留他一命,叫他日后再戴罪立功?” 谢时观像是被他说动了,沈向之立即趁热打铁,去取了一条皮鞭,换下了王爷手中的铁鞭。 “五十鞭,”王爷淡淡然道,“算是念在你这些年侍奉得力。” 沈却向下一拜,算是谢恩。 见此状,沈向之再次上前:“殿下,这蠢徒乃属下一手带出来的,如今他犯下如此大错,也是属下管教不力之过,这鞭刑五十,不如由属下亲执,也免得劳累了殿下。” 谢时观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的鞭子丢给他,自己则坐在上首,俨然是要观刑的模样。 沈却直身跪在地上,任由沈向之一鞭又一鞭落下来。 王爷就坐在上首,就算沈向之有心放水,手下也有分寸,但到底不敢做的太过了,因此那一鞭子落下去,也是肉眼可见的皮开肉绽。 沈却忍着疼,额角与手背的青筋显出来,眼角微红,可仍是一声也不肯哼哼,只是喘气。 很快,沈却的背上便烙上了条条血痕,伤处有血珠渗出,只消片刻便浸透了里衣,血雾似随着长鞭被扬撒在了空气中。 沈却觉得自己口鼻中都充斥着血腥味。 第四十七鞭落,王爷起身,出了内府中正殿。 第四十九鞭,沈却再也忍不住,身子微微一倾,喉结滚动,呕出口血来,怕弄脏了堂下白玉砖,因此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第五十鞭,沈却终于倒下。 他偏着头,半张脸贴在那冰凉凉的地砖上,透过那扇半开的侧门,瞧见王爷又冷又利的半身侧影。 谢时观并不往他这边看,几步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 沈却这一闭眼,再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黄昏时分。 他后背上的一片伤口又疼又麻,只稍稍一动,便是撕裂般的疼。 这伤还好全在背上,替他上药的人只拆了他上衣,没多余替他再换了亵裤,否则他这会儿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在。 沈却趴在被褥上,闷闷哼了两声,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便是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动静。 沈却偏过头,只见沈落提着两包药,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醒了?” 因为怕牵扯到后背伤口,因此沈却只敢小弧度地点了点头。 “方才师父来瞧过你,说你还睡着……”沈落拉了条凳子,本想坐下,可半边屁股才堪堪落下去,便嘶一声又弹了起来。 即便如此,沈落还是身残志坚地朝沈却笑了笑:“看来师兄来的还挺巧。” 沈却担忧的目光立即落在了沈落下半身上。 “没事,”沈落察觉到他的目光,“你师兄皮糙肉厚,十板子算什么?再说刑司那群人都是你师兄老相识了,只不过是表面看着惨烈,根本伤不着筋骨,养两天便全好了。” “你这实打实的五十鞭,才是要了命了。” 沈却努力撑起身子,小幅度地比划:“当时为什么打晕我?” 虽然比划的力度很轻,可沈却的眼神却带着几分愤怒。 沈落心虚,自然不敢看他,只好把目光挪向别处:“背上还一片伤呢,别瞎比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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