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潇缓缓地开口:“朕只知道,相爷所做之事,与此时所说之话,可谓大相径庭。” 初秋的夜已非常凉,燕云潇只穿着单薄的外袍,身体轻微发颤。 林鸿脱下披风裹住他,耐心地劝道:“皇上在崖底受了凉,不能再吹风了,现在回寝宫好好休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可好?” 燕云潇木然地转身,向寝宫走去,林鸿落后于半步跟着他。 月亮又是一阵暗,被飘过的云朵遮住,密林漆黑。 就在这时,燕云潇出手快如闪电,两指直伸林鸿的喉口,却被轻巧地扣住了手腕,腰身也被按住。 “皇上。”黑暗中,林鸿的声音有些无奈,“别闹了,发热还没好全,别出了汗又着凉了。” 瞳孔适应了黑暗,燕云潇发现他们两人如此之近,在咫尺之间对视,呼吸可闻。 “放开。”他冷冷地说。 林鸿听话地放开他。 月亮变明了。 一路无话地回到寝宫,林鸿让人打来热水,亲自伺候燕云潇梳洗,又蹲下为他洗脚。 “很晚了,皇上安心睡吧。有不协之处,我们明日再商榷,可好?”林鸿征求意见似的问道。 燕云潇望着他,不明白为什么到了此时,此人还顶着一副忠臣良将的面孔,说着道貌岸然的话。 “睡吧,明天就好了。”林鸿道。 翌日,燕云潇醒得很早,用过早膳后,他叫住收拾碗筷的素灯。 素灯站住低声道:“皇上有何吩咐。” 燕云潇道:“坐下,陪朕聊聊。” 素灯犹豫着,不敢抬头看他。 燕云潇温声道:“朕无聊得紧,说说话而已。” 素灯最终还是在一旁坐下:“皇上请说。” “朕认识一个女孩子,和你年纪差不多,从小父母双亡,流落在大街上。”燕云潇道,“一看到你,朕就想起她,她是世上对朕最好的人。” 素灯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轻声道:“那位姑娘一定很善良。” 燕云潇笑道:“你也很善良,不是吗?朕看你的眼睛便知道。” 素灯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你面生得很,为什么来这里,是父母送你进宫的吗?”燕云潇耐心地问。 素灯犹豫了一下,道:“奴婢年幼时便已父母双亡,皇上没见过奴婢,是因为奴婢先前一直在浣衣局。是林……”她骤然打住。 燕云潇道:“是林大人让你来伺候朕,是吗?” 她点了点头。 “林大人还说了什么?” 素灯抿紧嘴唇。 燕云潇循循善诱:“他还说了些什么?没事的,告诉朕。” 半晌,她低声道:“林大人说,好好照顾皇上,只要皇上不出去,无论皇上提什么要求,都及时去告诉他。” 燕云潇心里冷笑,语气却依然温柔:“朕知道了。还有呢?朝堂上的事情,你可有听说?” “奴婢……奴婢只知道,太后薨逝,朝堂大乱,林大人正在整顿朝纲。” 燕云潇知再难问出什么,让她退下了。 午时过后,林鸿过来了。 一桌膳食已失去热气,颜色黯淡,却一口没动。 燕云潇坐在桌案边,见林鸿过来,愤恨地抬头望过去。 林鸿熟视无睹,走到他身前蹲下,温声道:“皇上怎么不用膳?身子还虚着,正要好好补补。” 燕云潇冷声道:“朕以为,我们要好好谈谈。” “谈话与用膳,并不矛盾。”林鸿一笑,示意宫人将冷掉的菜撤掉,端来新的。 燕云潇注意到,宫人里没有了素灯,换成了另一位他从未见过的宫女。他意识到了什么,陡然一僵,不敢置信地望向林鸿。 林鸿微笑道:“有人不听话,臣只好把她换掉了。” “你把她怎么了?” “臣只是让她回了浣衣局。这样不听话的人留在皇上身边,臣心里不安。”林鸿笑意渐深,握住燕云潇的手,“再说了,皇上有什么想问的话,直接问臣便是,何苦去问其他人。” 燕云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朕问你,你会说实话吗?” “当然了。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过……”林鸿话音一转,“臣忧心皇上龙体,先用过膳,我们再谈,可好?” 燕云潇道:“不问清楚,朕无心用膳。” 林鸿略一思索,在他身边坐下:“皇上请问。” “朝廷局面如何?” “太后身死,太后党官员被一网打尽,数十人下狱,刑部正在彻查。皇宫里有太后十几年前安插的无数钉子,臣也已下令彻查。”林鸿耐心地说,“祭祖大典上,御林军和京城守备军立下大功,臣正在与众官员商议奖赏之道。” 燕云潇又问了几位官员的情况,林鸿一一作答,耐心又细致,毫不遮掩地全盘托出。 “寻王何在?”燕云潇又问。 林鸿道:“臣已命人送王爷回沧州。” 燕云潇暗暗松了口气,警告道:“若他出了什么意外,朕决不轻饶。” 林鸿一笑:“皇上多虑了,皇上所关心的人,臣自然会保护他们不受伤害。现在,可否用膳了?” 燕云潇瞥了一眼陌生的宫人,道:“朕要银烛和流萤伺候。” “皇上是嫌这里的人伺候得不好吗?”林鸿看向侍立在旁的宫女和太监,语气温和,“如此,他们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宫女太监瑟瑟发抖,跪下求饶。 燕云潇看着林鸿带笑的脸,心里一阵恶寒:“你令朕恶心。” 林鸿面不改色,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请皇上用膳。” 燕云潇冷冷一笑:“朕是皇帝,会在意几条奴才的命?林大人未免太高看朕了。” 他说着,看也不看桌上的饭菜一眼,走到床边坐下:“饭前,朕要用加了青盐的井水泡的香茶漱口,饭中,布菜要色彩搭配、错落有致,才不至于令朕失了食欲。饭后,朕要品一杯香茗,香茗日日不同,要搭配当日的天气、心情和衣着。这些事情只有银烛和流萤会,其他人一律学不来。” 他挑衅地望着林鸿:“没有这些,朕是万万没有食欲用膳的。” 林鸿丝毫不以为忤:“如此,便换臣来为皇上布膳。” 他说着,走到桌前,挑了一些皇帝爱吃的菜,细致地摆盘,端到皇帝面前。 燕云潇看也不看一眼,恶意地勾起唇角:“哦,朕忘了说了,银烛和流萤都是一等一的美人,柔荑似玉,为朕布菜,何等美妙。丞相这样一个年老色衰的老男人,看一眼就令朕失了食欲。” 林鸿面不改色,夹了一筷子菜递到皇帝嘴边,劝道:“皇上吃些吧,菜该凉了。” 那一筷子菜执着地停在燕云潇嘴边,似乎只要他不张嘴吃下去,就会永远停在那里。 燕云潇恼怒地挥手打落盘子:“滚!给朕滚!” 林鸿猝不及防,被打翻的菜泼了一身,他默不作声地掏出手帕,擦去溅在皇帝鞋履上的菜汤,又命人来扫去满地狼藉,行礼告退了。 到了傍晚,有太监来政事堂,凑在林鸿耳边说了句什么。 林鸿皱眉合上奏本:“皇上还是不肯用膳?” 太监:“是。” 林鸿顾不上管没处理完的奏本,匆匆到皇帝寝宫去。 一桌子菜肴失了颜色,没有动过的痕迹。皇帝正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林鸿沉声道:“皇上为何不用膳?” 燕云潇冷汗涔涔,声音虚弱:“朕已说了,用膳需要仪式。” “皇上就这么想让那两个宫女回来?”林鸿有些烦躁地来回踱步,“在皇上心中,她们有那么重要?” 燕云潇闷哼一声,翻过身压住胃部,闭上眼睛。 林鸿着急地蹲在他身边:“胃疼?是不是饿的?皇上别这样,吃点东西好不好?” 燕云潇眼睛紧闭,唇边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意,手掌更用力地抵着胃部,他断断续续地说:“看见……朕……疼,相爷……不是应该……开心吗?” “吃东西——算臣求皇上了——好不好?”林鸿紧皱着眉,“皇上用了膳,臣就让她们回来。” 燕云潇缓缓地睁开濡湿的眼,满眼戒备和不信任:“先回来。” 林鸿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捶在床沿,他转身对太监低吼道:“还不快去!”又对另一个太监道:“传太医。让御膳房送碗粥来。” 床沿慢慢裂开一道缝。 燕云潇瞥了一眼那道缝,痛极似的蜷缩成一团。 林鸿揽住他,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自虐,稍微用了些力帮他压着痛处,哄道:“没事了,太医马上来了。” 燕云潇抗拒着他的接触,咬牙道:“放开。” 很快,银烛和流萤过来了,燕云潇看到她俩除了消瘦些,并无其他不妥,心里一松,眼前几乎一黑。 林鸿道:“皇上现在能喝粥了吗?” 燕云潇虚弱地抬起头,目光倔强如不服输的小豹子:“你在,朕喝不下。” 林鸿袖中的手握成拳,又颓然地松开,无声地行礼告退。 太医诊完脉,说皇上只是饿着了,并无大碍,林鸿这才放下心来,回到政事堂处理奏本。 他望着奏本,脑中又浮现出那一幕。 他被皇帝推下悬崖,皇帝紧跟着跳下来。他以为他们会葬身荒谷,尸骨交缠,千年万年都在一起。 可是下面有水潭。 那一瞬间,美梦破裂了。 他忍了这么些年的感情,突然就再也忍不住了。 他要他。 无论以何种代价。 想到皇帝厌恶的目光,林鸿颓然了一瞬,眼里浮现出软弱和动摇,可是很快,目光又坚定起来。 木已成舟,他已没有退路。 唯有前进。 即使千难万难。 自古华山只有一条路,想要上去,就必须排除万难。 寝宫里,燕云潇喝了碗热粥,身体终于舒服了些。他靠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按揉着胃部,出神地思考着银烛方才的话。 “前几日,一个自称是蓝一的人暗中找到奴婢。”银烛附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他让皇上想办法降低林相的戒心,等时机成熟,他会在暗道那头接应皇上。” 燕云潇的目光落在角落的一块青石地砖上,那块地砖下面有一条暗道,一条只有蓝一才知道的暗道。 他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亮,随即又不动声色地掩藏住。
第68章 接下来的几天,燕云潇都在静观其变。 在知道愤怒和打骂没有作用后,他第一时间就收敛起了怒火。帝王的情绪是手段、是计策,绝不是单纯的发泄。 这是母妃从小教他的道理。 他不是一个会被情绪打倒的人,更不会因情绪而丧失判断力。他从小就学会了隐忍、伪装和等待。他比狩猎的狼更为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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