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板起脸:“在丞相心里,朕就是这样的人?” 林鸿道:“臣失言。” 他问:“皇上睡得好么?” 燕云潇道:“还行。左边……就这里,舒服。” 他和蓝一交手了三个时辰,全身酸痛,林鸿给他捏肩膀,舒服得不行。 林鸿道:“三月初有份折子,劝皇上选妃,皇上说等忙完春闱便安排,礼部已经开始筹备了。” “唔。”燕云潇又打开书,漫不经心地笑道,“丞相不想让朕选妃?” “皇上年纪还小。”林鸿声音骤低,又道,“最重要的是,臣会嫉妒得发疯,说不定会做出有违约法三章第三条的事情来。” 燕云潇刷刷地翻了页书,似笑非笑地道:“丞相大可以试试。” 林鸿立刻服软:“臣说笑的。皇上的话是圣旨,是神谕,臣万万不敢违背分毫。” 他态度良好,燕云潇便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朕也改变主意了,暂时不想选妃,这事便交给丞相处理吧。” 林鸿声音轻快:“是。臣便为皇上来当这个恶人,下次朝会便推掉选妃。” 燕云潇终于仰头看了他一眼:“丞相不想当这个恶人?” 他这么仰着,腰身弧度漂亮,脖颈绷紧,下颌的弧线如温润的玉。林鸿喉咙发紧,捧住他的脸,指尖顺着下颌骨描摹:“臣当然愿意,为皇上效劳,是臣心之所向。” 燕云潇皱起眉:“不许摸朕。” 林鸿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心中暗道,这样都没生气,下次可以找机会摸一摸锁骨上的红色小痣。 翌日的大朝会上,林鸿以边境战乱未平、皇上年纪尚轻为由,提议选妃推后。 这理由很荒谬,但皇帝竟然一言未发,百官便也无人反对。 去年朝廷中许多官员落马,年节后各州总督回到地方上,为向皇上表忠心,又惩治了一大批贪官污吏,朝廷中枢和地方上都有大量官职空缺。一次科举选拔的人才不够,皇帝决定开恩科,在文人士子最多的江南一带再举行一次府试。 这是文瀚风雅的好事,百官皆赞同。 皇帝命林鸿充任主考官,前往典试江南。 临行前夜,京城庭院中。 板栗树长势喜人,嫩芽随夜风轻摇。 树下一张案几,两张软椅,燕云潇喝着新酿的梅子酒,道:“江南士子多才,丞相此去,为朝廷多选拔些能臣。” 林鸿提壶给他斟满,幽幽道:“臣希望没有后顾之忧。” 燕云潇很大度:“请说。” 林鸿道:“上回皇上把臣支去随州,结果相府被查抄,臣被夺去一应官职,皇上两个月不见臣。” 燕云潇奇道:“你是在怪朕?” 林鸿立刻认错:“臣不敢。前面说的都不重要,臣唯一害怕的,是皇上借口不见臣。” 燕云潇放下白玉杯盏,摘下肩上的桃花瓣,用指尖捻着,沁出淡粉色的花汁。他说:“放心吧,朕说了会好好想想,等你回来,自会给你一个答案。” 林鸿望着他指尖的湿润淡粉,眸色深沉:“是合理的答案吗?” 燕云潇疑惑地一挑眉:“嗯?” “皇上会再用一袋金叶子金瓜子打发臣吗?” 燕云潇:“……” 林鸿紧紧盯着他:“皇上会再次一言不合就给臣赐婚吗?” 燕云潇:“……” “或者,皇上会又让臣滚出暖阁,滚离视线之外吗?” “……”燕云潇道,“不会。” “对了,既然提到了,你把金叶子还给朕。” 林鸿缓缓摇头:“不。” 燕云潇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不由得哼笑道:“丞相大人好算计。” 这人难不成是想着,以后时不时拿出金叶子卖惨,说些“皇上当初好狠的心,拿银钱侮辱臣的感情”“皇上让臣悲痛欲绝”之类的话,来拿捏他,让他心软,从而答应某些不合理的请求? 做梦呢。 他才不会被拿捏。 林鸿望着他,笑得光风霁月:“臣哪有什么算计。” 燕云潇冷哼,又喝了一盏薄酒,脸上微红。 他一喝酒就上脸,淡红从白皙的双颊透出,令朝霞也失了颜色。 林鸿失神了一瞬,端走他的酒杯。 燕云潇不满地瞪视着。 “好了,时辰不早,臣送皇上回宫歇息吧。”林鸿走到他身侧半跪下,捡去他身上的花瓣。 燕云潇仰靠在椅背上望他,懒懒地道:“今儿就在这儿歇下吧。” 酒虽是薄酒,浅饮了一晚,也有了两分醉意。他此时骨头发软,慵懒得不想动弹。 酒意上头,有些发热,他轻轻扯了扯领口,露出一片白皙如玉的脖颈。 林鸿眸色一深,望着那处裸露的皮肤。他知道,领口再往下拉一点,就能看见锁骨上方的红痣。 那颗红痣,他只在那晚的月光下看过一眼,朱砂如血,红得滚烫。 他望向皇帝微阖的双眼,缓声道:“臣来为皇上整理衣服。” 他伸出手,状似想将衣领往上拉,实则轻轻下拉。 手腕一热,已被擒住,他抬起头,燕云潇正不善地盯着他:“朕还没醉呢。” 林鸿从容地一笑,为他拢上衣襟,温声嘱咐道:“臣不在时,皇上要照顾好自己。春捂秋冻,天还没热起来,要多穿些,莫着凉了。若是有宴席要喝酒,记得吃些东西垫垫,莫伤了胃。还有……” 他伸手揽住燕云潇的腰,随即又放开,整个过程不到一次眨眼的时间。 燕云潇迟钝地反应过来,皱眉沉目盯他。 林鸿面不改色道:“臣已丈量了皇上的腰身,若是瘦了,等臣回来,便要接管皇上的一日三餐了。” 又一阵风吹落桃花。 燕云潇看了他一会儿,郑重道:“你放心,让我好好想想,我不会敷衍你。” 林鸿深深地望着他:“离开前,臣能吻一吻皇上锁骨上的痣吗?” 燕云潇黑着脸,重重地道:“妄想!” 林鸿一笑:“那能否让臣抱皇上回房?” 这倒是可以商量,燕云潇本也不想动,只想了一下便冲他伸出手。 林鸿一手环过他的肩,一手搂住腿弯,将人抱起,往卧房走去。美人墨发如云垂落,星眼微饧,薄唇红润,微敞的领口和碧玉腰带上都飘落着桃花。 一边慢慢地走,林鸿一边心中暗道:先提出一个他绝对无法接受的要求,再提出一个略微过一点点界的要求,他八成会答应后面那个要求。 嗯。 翌日,林鸿启程前往江南。 四五月正是春光最美之时,经历了年初的繁忙,各部衙稍微清闲了下来,百官终于能喘过气来。 皇帝下令办了一场赏花宴。 新晋的翰林们和百官一起饮酒赋诗,既赞春光,又赞皇帝。林相奉旨典试江南,不知又能拔擢多少有才之士。百官皆豪情万丈,大有天下英才入朝廷的壮阔之感。 气氛浓时,谷源成感叹道:“梨花快落了。” 燕云潇看向梨树,洁白的梨花一簇簇开得绚烂,等下一阵春风,便会尽数飘落了。 春光也就去了。 纵然明年春光又会回来,却再也不是今年的春光了。 他端着杯盏的手微滞。 当晚,发还江南的奏本上除了一个“阅”字,还有一行小字。 彼时江南的府试已结束,林鸿仍与三位副主考官留在江南。阅卷需半个月,他可以回京城,也可以在江南,但他拿不准皇帝是否想要他回去,便耐心等待着。 这日奏本发还,林鸿正与副主考官品评着一篇辞藻论据俱佳的策论文。他翻开奏本一看,倏地便噤了声,一言不发地起身:“此间事情交予你,本相即刻返京。” 副主考官一愣,便见林相已脚下生风,转眼便在十丈之外。 林鸿简单地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跨上骏马,疾驰入京。 每隔三个驿站休息一次,他都会拿出奏本,抚摸那行清俊飘逸小字。 那字是:“昨夜闲潭梦落花。” 昨夜闲潭梦落花。 可怜春半不还家。 他听到了皇帝的召唤。 只要皇帝给他一个眼神,一个示意,他便会迈完全部的一百步路。 这夜下起了雨,燕云潇有些辗转反侧,夜深还未入睡。 翻来覆去着了凉,次日一起床他便觉得腹中冷痛。自去年在崖底泡了冰水,寒凉之症未愈,稍一受凉便会腹痛。 他算着,从江南入京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便让太医煎了药来,捏着鼻子喝了极苦的药。 下午处理完政事,燕云潇叫上秦焕极,去御花园中下棋。 每次看着八尺黑脸大汉捏着棋子举棋不定,扭扭捏捏地像未出阁的小姑娘,下了这处又望着那处,燕云潇都忍俊不禁,心情愉悦。 因此每次心情不好或心情紧绷之时,燕云潇都会叫秦焕极来下棋。 秦焕极多次诉苦:“皇上,臣实在是不善此道,下一局棋脑袋都要炸开了,您就让林相来陪您下吧,他比臣厉害多了。” 燕云潇就笑眯眯地说:“他哪有你好玩。” 有一次林鸿听见这话,冷静地思考了一整天,夜里把秦焕极叫到府中下棋,想看看此人哪里“好玩”。 秦焕极快哭出来了。 练了这么多天,秦焕极的棋艺有所进步,察觉出皇帝今天落子随意,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他抬头一看,皇帝漫不经心地望着宫门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秦焕极道:“皇上,该您了。” 燕云潇回过神来,随意落了一子:“有一件事,朕无论是做与不做,将来都可能会后悔。爱卿觉得,是做好,还是不做好?” 秦焕极心里叫苦,下棋就算了,皇上怎么还考他如此深奥的思辨问题,他不过是一个只会耍刀弄枪的武将,皇上却把他当大学士培养。 但他仍认真思索回答:“臣觉得,当做。” 燕云潇道:“为何?” 秦焕极说:“因为后悔乃人生常态,可若是不做,便是无法弥补之憾事。臣觉得,后悔总比遗憾好。” 燕云潇沉思片刻,望向远方,轻轻一笑:“你说得不错。” 目光落处,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正慢慢靠近。 燕云潇执着棋子,一改先前的随意,专注地下起棋来。 那道身影来到跟前。 燕云潇揽起袍袖,落下一子,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撞入一双黑沉如风暴的眼睛。 秦焕极执子思索着,尚未察觉身后有人。 两人定定地对视着。 一道暮春的香风吹过,亭外的梨花簌簌飘落。 如雪的花瓣飘入潜鳞亭,落在棋盘上、发冠上,落在皇帝苍青色的衣袍上,像一场初冬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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