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珩的口型动得很慢,他说:恭喜,一家团聚。 云璿脑子嗡的一声,死死盯住云珩腰间那柄剑。疼爱他的母妃,夭折的亲弟,荣耀满门的外公与舅舅……亲人的音容笑貌一股脑挤满他的脑海,与云珩那幸灾乐祸,极尽嘲讽的笑容一同爆裂开来,这场长达二十年的复仇竟输的如此一败涂地,他怒火中烧,双手用力一挣,绳结便莫名脱开。 这难道是天意吗?他一愣,再一笑,定是老天看不过,让他在临死之际有机会手刃仇人,带他作恶多端的兄弟一起下地狱。 他暴起冲上前,一把抓住了云珩腰间那明晃晃的剑柄,铮一声抽剑出鞘,向前刺出。 “我杀了你!” 可云珩却像背后有眼,在他拔剑的一瞬便转过身,从容面对着他。 太子横跨半步档在瑞和帝身前,大吼一声:“父皇小心!” 瑞和帝全无防备,转身时只看到太子忽然就往自己怀里倒下来,紧接就着是胸口一凉。 那把剑挟雷霆仇恨,眨眼穿过太子腋下的衣料,深深刺入瑞和帝的胸中。 云珩的一只手抓剑刃,指缝滴血,另一手还抓在云璿手腕上,似乎是拼命阻拦,却未能成功。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所有人都楞在原地,毕竟,是襄王云璋亲手缴了反贼的兵刃,又亲手绑了人提到瑞和帝面前,谁能想到竟会出差错呢。 云珩一脚踢开云璿,旋即转身低头。 背着身,准头不大好,剑身似乎偏离了半寸,不过……应当是成功了。方才瑞和帝被他挡住了视线,没能避开要害,殷红的血瞬间从伤处汹汹奔涌而出,眼下这一剑足够要了他的命。 瑞和帝不可置信地低下头,雪亮的薄刃上映出他的错愕,也映出了太子的如释重负。 冷意从胸口扩散出去,他一口鲜血卡在喉口,骤然明白了许多事。 “不是……不是的……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云璿如噩梦初醒,爬起身指着云珩声嘶力竭地吼道,“是他!是他做的!不是我!”说着他又扑向瑞和帝,“父皇!我们都被他骗了!” 侍卫们手忙脚乱制住发狂的云璿,他愤恨不甘地瞪着云珩:“是你!是你故……呜呜!”四喜随手团了一块脏兮兮的布,将他胡言乱语的嘴塞了个结实,吩咐道,“还不快绑起来!绑结实!” 众目睽睽,所有人都看到,是云璿挣脱了绳子,是云璿夺了太子的剑,也是云璿,亲手刺出了这一剑,而太子第一时间飞身护驾。 瑞和帝倒下的瞬间被云珩和云璋一起扶住,缓缓放平,太医跌跌撞撞爬过去把脉,猛一哆嗦,战战兢兢望向太子摇了摇头。 太子顿时泪如泉涌,声嘶力竭:“父皇!” 瑞和帝怔怔看着太子的脸,咳出几口血,眼中忽明忽暗,许久才嘶声道:“太子……太子……真是朕的,好太子……” “父皇……儿臣没事……父皇也不要有事……”这一声哭唤竟有些孩子气,令围观众人潸然泪下,除了云璋。 他只知今日来,是要按计划助太子一臂之力除掉云璿,却不知太子竟是要一石二鸟。那一剑别人没有看明白,他却一清二楚,云璿要杀的是太子,而太子握着他的手腕,反手一捅,要了瑞和帝的命。 云珩的手被瑞和帝狠狠攥着,似乎连骨头都要碎掉似的,这一刻,他们父子总算心意相通,明白了今日这一场造反,真正的始作俑者是谁。 可瑞和帝却不能说破真相。 云璿带兵设伏造反,这几千双眼睛看着,有侍卫,禁军,皇子,贵妃,大臣,太医,还有多少宫女太监……若此时他再冒然开口,指认云珩谋逆,那这朝廷,这江山,还能交由何人接手?太子不能继位,起了更大的纷争,动摇社稷,他在史上将如何留名,死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云珩今日敢如此行事,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瑞和帝残存的思绪在脑中飞转,这才明白他从出宫那一刻,有些事情就已经注定了。 他病重的假消息,定是云珩故意传去京中的。 退一步说,倘若云璿今日不入圈套,太子定有其他手段,在途中要了他的命。 云珩对他早就动了杀心! 今日皇上与太子,定然只有一个人能安然回京。 瑞和帝有些不解,既然云璿入了套,太子彻底扳倒唯一的威胁,江山注定落入他手,为何要在今日就着急弑父篡位呢?他是何时起了这野心? 云珩泪眼模糊,他猜到了瑞和帝的疑问,俯身在父亲耳边轻轻道了一句:“父皇,此处是广茗山。您还记得么?” 那年秋天,阿绫正是丧命于此。
第115章 云珩没有诛云璿的族,只是在处斩他后,将他的家眷贬为庶人,男丁流刑,修皇陵二十年。 新君守孝以日易月,满二十七日便可择日举办登基仪式。 有大臣谏言,望皇上能尽快办一场选秀,纳入新妃嫔,充实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可云珩想都不想便否决,只留下一句:朕有皇后足矣。 这句话没过多久便传遍天下,百姓中有人盛赞皇上专情,也有人猜测,是不想留下子嗣争储的后患,重蹈先皇覆辙。 登基大典那日恰是云珩二十四岁生辰,阿绫一早吃了碗阳春面,坐在院中翻看账簿。 素阳绣庄的营收比他预想中还要好,短短数个月,账面就能媲美玉宁老店。 可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要不了一年半载,只要发觉这行当能赚钱,很快就会有竞争者出现来分一杯羹。不过他手上还握有唯一一片能产银毫桑叶的桑园,未来几年内都无需发愁生计。 就像元宝常说的,他是有些财运在身上的……可也只有些财运了罢了。 咚! 远钟猝然响起,阿绫的思绪被打断。 这是午时新皇登基各地寺庙同时鸣起的庆钟。 熊毅刚从外头遛马归来,赶忙伸手按住马颈安抚。 待马儿安定下来,他拴好马,缓缓走到阿绫身边,似乎每一步都百感交集,两人对视半晌,同时笑了,笑得如释重负。 这三年多,他们活得束手束脚,小心翼翼。 阿绫深深呼吸,抬头望天,目光追着天边一朵薄云往北方游走:“……熊毅哥,我们好像自由了……” 熊毅点头:“是。” “以后回去玉宁,我再也不必总躲在绣庄里不敢抛头露面,凡事都只能让元宝和翠金姐替我出面,生怕被旧人认出。”他收回目光,看着熊毅,“我还可以在天碧川附近买一座宅子,堂堂正正过后半生。” “对。” “所以,殿下……不,现在是陛下了,当年他交给你的差事,到今日,总算是办妥了。”阿绫感念地笑笑,冲他深深鞠躬行礼,“这些年,辛苦了。若你想回京复命,阿绫有个不情之请,请还千万不要对皇上透露我还活在世上。他若问起,你便说当年一是差事没办好无言面对,二是担心活着回去遭先皇杀人灭口,所以隐匿了行迹。他看到你的手,必定不会怪罪。” 熊毅一愣:“所以,你不回去?” 阿绫缓慢地摇摇头,近一个月他都在思虑此事。 夜里久违地睡不着,睁着眼就能看到云珩见他欣喜若狂的样子,那人还会不会像多年前那样,不顾一切要与他厮守?可思来想去,不论答案是什么,他都越想越怕。 “他如今是一国之君,与皇后鹣鲽情深,膝下皇子公主环绕,若我这时候冒出来,算是个什么身份?皇后要如何自处,他的儿女会如何看待他?朝臣们会怎样声讨?百姓又会怎样议论?” “可,公子你不是不求名分么?”熊毅问道,“既然不求名分,那就无需册封,那些王公大臣与黎民百姓都不用知晓……” “所以,熊毅哥的意思是,我回去之后,要继续避人耳目地过活,藏匿行迹,做个深宫里见不得人的脔宠,一辈子不得自由么?”阿绫坐回石桌旁,倒了杯茶,“得知先皇驾崩那日,我其实动过回去见他的念头,可冷静下来想想,那种日子根本过不长久的……何况,我都‘死了’这么久了,说不准他早就接受现实,放下我了。如今,他好好活着,我也好好活着便够了。他走到今日,坐上皇位,是拿多少人的命换来的,我怎么能再搅浑水,做他身边的隐患,搅他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日子,让他余生都不得安宁。” 阿绫低头苦笑,这话听着像是上年纪的人才会发出的感慨。 可他也好,云珩也好,早都不是当年感情用事的少年了。 阿绫神色如常地笑着:“熊毅哥,你若想回京,不必顾念我。” 熊毅一愣,看着自己的右手,虚虚握了握,也跟着笑了:“算了吧。我这个样子,就算回去也做不成侍卫了,且说谎总归煎熬,不如跟着公子赚钱,你说得对,大家都好好活着就行。” “跟着我?”阿绫一抖手腕,甩开了手中的扇骨,不紧不慢摇晃着,揶揄道,“还是,跟着我们元老板啊?” “……都一样。”熊毅撇开眼。 “这怎么会一样。”阿绫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忍俊不禁,“说真的,你和元宝这事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去?入了秋我要去一趟玉宁,不出意外回来之后就要着手开绸缎庄的事,到时候可没工夫管你们。” “啧……不是我想拖……”熊毅无奈,“是元宝说不着急,想先赚钱再说。不过我猜,是因为当年他爹那德行叫她对成亲有些抗拒,所以我不想催她,眼下这样也挺好的。” “那行。你们自己商议吧。”阿绫啪一声合上扇骨,走到门前解下拴在角落的白马,“我去桑园看看,差不多该结新一批茧了。” 阿绫跨上马背,摸了摸白马的鬃毛,普通的马没有霜月那样柔滑的毛皮和强健的体魄。 当年逃走的时候,他怕惹人怀疑,狠心将霜月留在了马车边,也不知它是自己跑了,还是被人寻到好生养起来了。 * 夏末雨水太过丰沛,云珩心里一阵阵不踏实,于是督促工部去仔细巡查南边各府的河务,防患于未然。不过十几日,钦差们纷纷回报,由于先前的官员偷工减料从中牟利,至少六七处河堤需得重新整修。 云珩拨了银子依旧觉得不放心,下了朝他翻找出近三十年的雨水记录,对比下发觉今年秋汛若不重视,有很大几率发展成大灾。于是他干脆挪去了行宫,亲自坐镇,替来来回回传递消息省下了千里路程。 果不其然,处暑刚过,南方沿河几府同时传来了汛情,好在河堤整修加固及时,暂且没出什么不可控的灾情。 他在钦差的陪同下,亲去灾区巡查验收河务之事,还顺道看望了集中被安置的百姓,承诺减免受灾情影响地区的农税,并严查抚恤金的发放,以防有人中饱私囊,这一忙从六月末直忙到八月才得以片刻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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