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绫一愣,这些天兵荒马乱的,他忽略好多事,熊毅也不是个矫情的,有什么都扛着不说,不喊疼不喊累,实在挺不住了就睡,生怕添麻烦…… 趁元宝去厨房烧水,熊毅问阿绫:“公子确信她……信得过?” “信得过。何况我已经叫她认出来了,想跑也晚了。难不成,还要杀她灭口么?而且这一路没有追兵,官府也没有动静,我们八成是蒙混过关了。”阿绫苦笑,“来,我先扶你去床上,你若真是担心有变,就快些好起来。” 熊毅点点头:“公子心中有数便好。” 元宝端了掺好的温水进屋,一边拿纱布轻轻替熊毅清理创口,一边问道:“少爷,你刚刚说是从京城逃来?你何时去了京城的?那年叶家被抄,我在外头守了三天,看到他们押走了叶家人,可并未在其中看到你,那时候我就猜你一定是被小殿下救下来了。” “是。”阿绫没想到她竟还记得当年的事,还记得“小殿下”,这个称呼着实让人怀念。 “那,京城也是小殿下带你去的吗?”元宝随口问。 阿绫摇头:“不是。早前我过了考核,进了玉宁织造局做绣匠,后来被选进了宫里的造办处。” 元宝手上一顿:“宫里?少爷你,在皇宫谋职?”她又狐疑地看了看熊毅,自言自语道,“熊……侍卫……”她忽而转过头,“少爷,你不会是……在宫里得罪了什么位高权重的人,他们暗中对你下手,想将你赶尽杀绝吧?” …… 竟然被她蒙了个八九不离十。 阿绫反问她:“你怎么不觉得是我做错了事,做了逃犯呢?” “逃犯身边怎么会有侍卫,而且,若你真是逃犯,官府早该收到消息,到处张贴告示悬赏通缉你。”元宝皱了皱眉,转而问熊毅,“所以,你是小殿下的侍卫?” 熊毅一愣,看向阿绫。 “是。”阿绫代他答。 这下元宝更吃惊:“小殿下当年是皇孙,现在该是皇子了吧?那,有人找你麻烦,他就应该替你找回去才是!抄家游街!再不成三尺白绫赐下去!谁还敢造次?” “少听些书。”阿绫无奈一笑,如果现实真能像书里说得那样容易就好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就算是皇子,也诸多难处,怎可能事事如意。”说完,他不自觉摸了摸头顶的簪子,碰到那块扇形的蜜蜡才想起,带惯的柿柿如意已经不在了。 从云珩将玉簪赠他那日,他就一直戴在头上。 所以,若是从尸体中顺利发现了簪子,云珩就会相信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阿绫心口忽然一阵刺痛,他甚至不敢想象云珩在得知自己死讯的那一刻会是什么心情,该有多绝望…… 元宝贴心,见他忽然失神发呆,一个字也不多追问,安静地低下头,替熊毅清好的创口敷药,再缠上轻薄透气的纱布:“你们先吃些东西吧,吃完了喝一剂退热汤药睡一睡。”她四下看了看,“少爷还需要绣绷吧?今日打烊之后,我再给你送过来。” 阿绫回过神,轻轻摇摇头:“不必着急,绣个扇面,我用手绷就成,刚刚已经买到了……不过……”说到这里,他不解问道,“我方才去布行,素阳的丝线怎会这样贵,比京城还贵上许多。” 元宝却习以为常:“少爷您有所不知,原本素阳就不兴养桑蚕的。这里果园,盐田,渔船哪个都够人忙。听我奶奶说,早三十多年前也有知府老爷眼红玉宁府富庶,提过桑蚕之事,可不知是不是水土的缘故,这里的蚕天生瘦小,产量也少,不比别的赚,大家便纷纷作罢。再者,先帝在时,京里时兴起鹤眠山的云雾茶,茶园身价水涨船高,大家又一窝蜂去种茶采茶。久而久之,手艺好的绣匠们越来越谋不到好出路,大都跑去玉宁了。能进织造局最好,进不去,玉宁遍地绣庄,谋生也容易些。所以啊,如今素阳的绣庄布行几乎都是从玉宁进货,同品的丝线布匹要贵不少,绫罗绸缎那更是只有大户人家才穿得起。像是今日你招惹的那个杨家小姐,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盐商,家里大片盐田,她那些刺绣衣裙都是每月去玉宁或京城采买来的,诺,我们普通人多穿棉麻府绸,比不了的。”元宝展了展袖子,边缘点缀着一颗淡黄色小元宝。 “原来是这样……” 阿绫不禁沮丧,为打消怀疑,皇上赐的百两金他分文未动,尽数留在马车的行李中。好在自己平日里还算节省,加上云珩给熊毅打点的盘缠,也足够他们一路上吃饭住店,买药买草料用。只是租这院子的开销不小,阿绫本以为能在这里谋个绣庄的活计做一做,可不想素阳竟没有绣匠的容身之地…… 送走元宝,阿绫独自收拾碗筷,一个晃神,不慎将面汤撒了一身。 “公子。”熊毅看出他有心事,“怎么了?” 阿绫如实告知:“除了刺绣,我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只能先去面馆帮衬元宝,不然我们怕是要坐吃山空……何况咱们这山也没多大,吃不了两年的。” “这倒不必担忧,元姑娘不是说附近海岸有盐田么,待伤势好转后,我就去问问哪里要招工,盐田不行,就跟渔船。熊某生了一把子力气,无需发愁。倒是公子你……还是不要去面铺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抛头露面,被注意到总归是不大安全,至少也要避过这几个月的风头,不然我们不是前功尽弃了么。” 阿绫一愣:“我会小心些,不惹人注意……” 熊毅笑了笑,揶揄道:“公子一张初来乍到的生面孔,生了这一副模样,想不引人注意……不大容易吧?” 阿绫哑然。
第106章 与熊毅吃过面,阿绫替他煎药服下后便独自回到西屋,取出几个纸包。 素阳气候冷些,白兰和栀子本就稀少,深秋更是找不到踪迹,今日在街上逛了许久,他好容易才在药铺买到了茉莉。 檀香片煮水,加入浓稠的桂花蜜,煮至水干取出檀香片,与冬瓜仁,杏仁,茉莉一同舂碾成粉,过筛后倒入烧温热的羊油与山茶油共同调和而成。 阿绫将新调好的香脂放在阴凉处,太阳还来不及落山,罐子里便凝成雪白的香脂。 他用温热的水泡软了双手,拿起锉刀轻轻磨掉茧子,揭掉结痂,擦干再敷上厚厚的香脂轻轻按摩,待油润尽数被皮肤吸收后,这才固定好绣纱,拿起针线。 手绷不比绷架,只能单手操针,速度便慢了些。但他一坐便是七八个时辰,算算日子,还绰绰有余。 熊毅夜里醒来,发觉屋子里灯烛未熄,阿绫竟又从西屋挪了回来。 身量单薄的少年坐在窗边,捏着针,牵一根细到几乎看不清的丝线,静止如画卷。 静谧的夜里,只有火光在微微摇曳,昏黄光斑浮动在那双惆怅的眼眸中,多了几分人前不轻易展露的脆弱。 也是,毕竟才刚刚十七岁而已。 这些天因为伤势沉重,熊毅没有多余的气力顾及其他,此刻才猛然发觉,离开皇宫短短一个月不到,阿绫像是变了一个人。 跟在太子身边的那个叶书绫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他该是安定的,满足的,不论何时都带着浅淡清澈的笑意,哪怕是前朝的天塌了,只要看到他,太子的眉头就能舒展开来。 可如今,熊毅几乎习惯了他这怅然的表情。 “阿绫公子,咳,怎么还不睡?”他从下午喝了药一觉睡到这会,嗓子还是哑的。 阿绫正发呆,他忽然开口,被吓得一哆嗦,警觉地夹紧了手臂,半晌才放下针线手绷,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送到他手中。 “公子,我的伤没大碍,你快些睡吧。”熊毅看一眼窗子,看不到月亮,说明月已走过中天,时候很晚了。 “没事……我不困。”阿绫坐回去,又猛然转头,“是不是烛光太亮了,你睡不好?” “怎么会。别说是有光了,过去在战场行军,有一块石头靠一靠都能睡着。”熊毅沉吟许久,他是个粗人,提刀打架,侦查刑讯可以,但安慰人这种细活他实在做不来。可屋檐下除了他们也没有旁人,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公子,我好歹比你年长几岁,若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可以说出来,我虽不一定能开解,可只要说出来,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少年愣了愣,缓缓转过头:“我……” 阿绫不习惯抱怨,也不想在任何人面前示弱。从小大的,他只习惯不要给别人添什么麻烦,习惯让自己活得体面一些,不要被别人看轻了。 可他如今总怕自己哪一日承受不住,忽然就疯怔了。 睡着了是梦魇缠身,恶心,惊惧,自责。 睡不着更难受,藏在心底的思念最爱攀附夜晚,趁他半梦半醒,携着所有沮丧,孤独,委屈一次又一次击溃他。所以他轻易不让自己闲下来,最好忙到睁不开眼,倒头便失去知觉,省去漫长的入睡过程,少受些折磨。 “熊侍卫……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怕么?”他思量后,觉得能对熊毅诉说的,也只有这个了。 “其实记不太清了,得是十年前了吧,我打小长得壮实,十三四岁就被挑进驻北军中。”熊毅眯起眼回忆着,“可近二十几年,边关一直是安定的,那些关外部族与我们势力实在太过悬殊,所以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一战,小乱子而已。那年刚好北境外的某个部落换了新首领,他为了树立威信,开始频繁骚扰我们边境的城镇,屡屡得手后,更是纠结联合其他部落,拼尽全力占了我们一座城。不过,没花两三日我们便全歼了他们,把城抢回来了。那时候我还太年轻,不知道怕,觉得杀敌人跟宰猪宰羊没什么区别,刀一劈一砍一捅,杀得与我同队的老兵们都有些怵得慌,睡觉都不敢挨着我……反倒是后来,十七八岁升到校尉时,开始畏首畏尾,少了那一股子拼杀的劲头……” 阿绫听熊毅讲了许久,虽说这些略显无趣的过往并不能冲散他心中无穷无尽的愧疚,可却能排解寂寞,他专心听故事的时候,便不会胡思乱想。 “公子,去睡一会吧,不能一直熬着。”熊毅提醒他。 阿绫惊觉,回头看窗外,天边隐隐泛白,转眼就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他慌忙起身:“熊侍卫,你快躺下吧,我这就回去。” 熊毅无奈叹了口气:“以后不要叫我侍卫了,引人生疑,叫名字就成了。” 阿绫替走到窗边吹熄灯台,在昏暗月光里呆立了半晌才缓缓道:“熊毅哥……其实,我该对你说一句对不起。好好的五品侍卫做不成,大好前途被我拖累,东躲西藏有家不能回……” “我是太子殿下的侍卫,为殿下办差是应当的,如今只是差事未了。”熊毅笃定道,“公子宽心吧,太子殿下,不会永远是太子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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