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绫身上有股没散尽的花香,混了栀子味,茉莉味,湿润,温热,像没走远的夏。 “我……”偶尔会想起,想起那个奋不顾身,带他钻了狗洞,与他共饮一杯水,眼眸里包着点点星光的丫头。 云珩重重叹了口气,用力掰开他的手,撑起身:“阿绫……快别胡闹了。再不起,我也救不了你了……” 这不是阿娘的声音。 阿绫瞬间惊醒,缩回手臂,张大双眼。 模糊的五官蓦地变清晰,虽说也是一样细致清逸,但面前这显然不是女子。 那少年人起身,理了理衣襟,将一条马尾甩到身后,站在榻边居高临下看着他,这样的气度和眼神,让他莫名觉得在哪里见过。 “你……怎么知道我叫阿绫……”他跳下床,默默打量起眼前人。 头顶的束发冠小而精巧,纯金花丝镂空,以青,白,墨色玉珠点缀,马尾一束瀑布似的,从中穿过,柔顺地垂在脑后。衣料子是月白织银缎圆领袍,腰间一枚小儿手掌大的羊脂白玉,外罩碧青比甲,对襟绣了紫玉兰。 阿绫看着他,忽觉得诗里所说得“芝兰玉树”、“温润如玉”都有了个具体的依托,虽然脸庞还有些稚嫩,但所谓翩翩君子,正该如此吧。 慢着……织银? 他猛地抬起头,又看了看这张脸,终于抓到些头绪,对方眉眼跟身板一同长开了许多,闹得他一时竟没认出来:“你,你是……云珩……小殿下?” 未等对方回答,窗外忽然传来一句:“主子……人要来了。” 紧接着,整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闭紧了嘴巴。 “啧……定是钦差已经带着兵进来了。昨日搜了正院和佛堂,今日这些边边角角一个都不会落。”云珩又蹙起眉,悄声催促道,“你跟在我身后。包袱给四喜,免得被人查。” 一路上,阿绫装作婢女,跟那个叫四喜的仆从并排走在云珩背后,遇到一批又一批府中穿梭的兵,手心里沁了汗,又被冷风吹干。 “没事,不用怕。”云珩没有回头,声音却被风吹到耳边,阿绫微微抬头。 与许多年前一样,这条背影从容而挺拔。 与许多年前不一样,对方的个头窜的居然比他快,虽说不明显,但刚刚他们面对面的时候,阿绫察觉到自己需要微微抬眼才能正视他,约么一寸吧。 不过仔细想想,小殿下比自己年长一点,日后他定能迎头赶上的。 云珩就这么顺利地,避过重重盘查,将他带出了叶府。迈出那扇宽阔的门,阿绫终于能抬起头来。 他转身看了看望不穿的深宅,心底不免唏嘘,看到沦落至此的叶家,他似乎也没有多少痛快,甚至还生出一丝丝不舍。毕竟是整整六年,虽说每每见到叶静远和林亭秋都如芒在背,可这院子里还有许多待他不薄的人,元宝,祖母,晴芳姐姐,陈姨娘。 阿绫心中矛盾不已,她们明明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可在昨日那样自顾不暇的时刻,有人狠毒地拖他下浑水,也有人尽其所能将他挡在岸边。 虽说恩情无以为报,可先有失去至亲之痛,后有如今重重困境,均为叶家连累所致。 恩怨情仇算不清,所以,从今日起,他与叶家的是是非非错错对对,就一笔勾销吧。 他不怨,不恨,不念,不忘,以后只走自己的路,就像阿娘说的,不求飞黄腾达,只求平安喜乐。 他正忙着五味陈杂,一个不注意便撞上了身前的人,那乌黑的马尾摇晃扫过鼻尖,有些痒。 “想什么,这么入神……”云珩停住脚步,转过身,背后就是波光粼粼的天碧川。 秋风里,柔软的柳枝与小殿下背后那条马尾被吹拂着,轻轻飘飞,偏往同一个方向,阿绫觉得他似乎是在笑,可太淡了。这个人表情总是很淡,仿佛不喜叫人看穿了心事。 “没什么。” “舍不得?”云珩不自觉歪了歪头,那目光仿若在看个小猫小狗似的。 “怎么会……”阿绫撇撇嘴,又觉得这话说得太冷血,好歹叶家也好吃好喝供了他这些年。 他刚要改口,对方却忽然哼笑一声:“我猜也是。” 人果然还是笑起来看着舒心。 阿绫也不自觉笑了。他四下一扫,人多眼杂不便行大礼,只拱起双手,郑重欠身:“小殿下,今日多亏您救我,阿绫没齿难忘。” 他弯腰时,发髻里那枚白玉簪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正送入云珩的眼底。 “阿绫,你阿娘还好吗?”云珩朝旁边摊开手心,四喜压低着脖颈,将那个替阿绫背了一早的小包袱交到了他到手上。 “……”阿绫一怔,“啊……她……我阿娘她……”那双花瓣似的眼眸垂下去,黯淡的目光在两人的双脚之间打了个转,泛起一丝微红的波澜,而后又迅速消失,他无奈地勾一勾唇角,声音又快又轻,“她不在了。” 云珩:啊,这么好看……要不要抢回去当老婆……
第18章 云珩心中一震,似乎也不只为了阿绫跟自己一样变成了没娘疼的孩子,更是不忍他就这样长大,学会了将委屈和痛苦埋藏起来。 “手臂,抬起来。”他上前一步,将包袱亲自替阿绫挂到肩上,“那你现在……还有去处么?” “嗯,有的。我去沈氏绣庄。” “那,快走吧,叫四喜送你过去……”云珩拍了拍他的肩。 “不用送,不远的。”阿绫又露出了曾经那样没心没肺的笑容,“大恩不言谢,小殿下保重。”说完,便匆匆转身离去。 有去处便好,不然云珩着实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毕竟,这天底下,不论呆在何处,都比自己身边舒心,安稳些。 “走吧。”待看不到阿绫的影子了,他转身赶回叶府。 “是。”不需要他多做叮嘱,四喜是他的心腹,自然不会透露出半句不该说的话。 离沈氏绣庄越近,阿绫的心跳得便越狠。 他不敢声张,悄悄走进门。 外堂一张张架起的绣绷前换上了几张生面孔,好些年不见的翠金正站在帐台后跟什么人清账。她拿余光瞥了阿绫一眼,随即开始心不在焉,好容易收了银子打发走了客人,立马转身走到他面前,颤悠悠地开口:“你,是阿绫吗?” “姐姐……”他笑了笑,“是我,我回来了……” 翠金登时就拉起他,往后院里跑过去:“老师!老师你看看是谁回来了!” 阿绫被她的尖嗓子吓得一激灵,赶忙提醒道:“别,别声张,我是跑出来的。” “喊喊喊,如今都嫁人了,还改不了这样大呼小叫……”院子里,沈如正撑在是桌边,眉头深锁,满眼愁云惨雾。她抬起头,鬓边与发髻掺了不少银白,觑着眼看向翠金身侧,“这是哪家送来的丫头?回去跟你家人说,如今我不收徒了……” 许多绣娘到了四五十岁都有这个毛病,眼神不好,全因年轻时过度操劳。 阿绫缓缓走上前去:“沈嬢嬢,是我……” 沈如大惊,猛然起身,险些将胳膊肘前放凉的茶碗碰翻,亏阿绫眼疾手快替她扶住了。 “这!阿绫!你,你!怎么!叶家如何了?我昨日还叫阿栎去叶府外头等你来着,等了一整日都没等到!你是如何脱身的?可有被人盯上?我,我听说,叶家背叛了全家流刑,是真的么?” 阿绫点点头:“是真的,要放去南边,大概是去采石场……” “那……”沈如来回踱了几步,转脸问翠金,“阿栎还没回来?事不宜迟,你赶紧去替他打点些行李。” “嬢嬢……” “没事,阿绫别怕,我叫阿栎陪你一起出城。他一回来,你们就动身,往西边走,去我老家。我在那里有个表兄,还有一片桑树园子,你们先去他家里避避风头……出了玉宁,他们不好找到你……” “沈嬢嬢!没事的!”阿绫急忙拽住了翠金,“我没事……没人抓我……” “啊?你?” “钦差大人是对着叶家家谱拿人的……我,不在那上头……叶夫人不让添我的名字。”阿绫苦笑,没有提云珩,“我是被当做叶家仆役放出来的,所以,不会有麻烦。” 沈如呆望着他半晌,才松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回了垫着软垫的石凳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如释重负,伸手来回摩挲着阿绫的肩头和手臂,“我总算是,能跟你阿娘有个交代了。” 不提便连着几年没人提。 今日小殿下在先,沈嬢嬢在后,竟不约而同提起阿娘。 “沈嬢嬢……”阿绫微微低头,“你千万别唬我,阿娘当年,当真是服毒自尽么……” 沈如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还念念不忘。 “……翠金,去前边看着吧。我跟阿绫说说话。” 打发了翠金,沈如单独带他进了屋,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包袱,打开摊在桌上。:“其实你阿娘……那日来过绣庄,只可惜我不在。她留了些银子给我,说日后若是你有需要,能帮衬帮衬你。谁知道竟真被她给料中了……叶家居然会倒……呵呵。也算是,自食恶果吧,人在做,天在看。” 阿绫打开鼓胀的荷包,里头尽是一点点攒出的碎银子:“……所以阿娘究竟为何……” “事后我觉得蹊跷,去问过那个给她诊病的郎中。她的眼疾发展极为猛烈,似乎并不是劳累所致。你阿娘她看着温温吞吞一个人,其实要强的很。我猜,她既受不住自己的病这样一日日恶化下去,变成个废人。也不愿……唉……” 沈如的话戛然而止,可阿绫却猜到了。 阿娘是不愿拖累他。 他偶尔会想起临别时,阿娘那一行行莫名的眼泪,一句句沉重的叮咛,以及那个下意识,替他揉屁股的动作。 他后知后觉,阿娘一定猜到了……猜到他在叶府过得并不好。 “算了,说这个做什么。我叫人替你收拾一间房,以后你就安心呆在这里。”沈如暗暗抹一把眼角,“你好久没见阿栎了吧,他总抱怨绣庄里都是女孩,无趣的紧,看到你定高兴坏了。” 果然,阿栎冲进门来第一件事便是抱起他转了个圈。 眼见着要十四岁了,少年已经长出成人的轮廓,与沈嬢嬢差不多高了,就是身量太单薄,似乎是个头窜太快的缘故:“阿绫,哈,你怎么又穿成这样啊!倒是真好看,比我见过的小丫头都好看哈哈哈哈,若你真是个丫头就好了,我以后就不愁讨不到老婆了!”他一开口,声音哑得像只聒噪的鸭子。 阿绫挣脱了他,面子有些挂不住,如今他不再是个黄口小儿,也懂得了男女有别,扮成女孩还是有些害臊:“权宜之计而已,我这就要去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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