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挨骂,他们父子俩便是见上一面都难,卫寂不知他在忙什么,不过这倒是好事,避免了许多冲突。 只是这石头一直不落地,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卫寂惴惴了几日,还要应付姜檐的盘问。 姜檐总觉得卫宗建会苛待卫寂,时不时就要抽查他身上的伤。 卫寂寝食难安了好几日,听说卫宗建外出去办圣上的差事,他才安下心,还应了姜檐买甜米浆给他喝。 这个时辰铺子人不多,卫寂要了两竹筒,店伙计舀好白浆后,他递过去银钱,拎着竹筒想去前面的店再买些芝麻饼。 没走几步,卫寂便听到身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下意识回过头。 熙熙攘攘的街巷,立着一个身着蓝杉,脸庞有些圆润的男子,见卫寂转过脸,他面上浮出喜色。 那人笑着走过来,“果然是你。” 行走间他左脚步伐微滞,像是受了伤,因此显得有些跛。 卫寂不敢轻易答话,因为他根本不认识这人,既怕真是旧识叫错名字尴尬,又担心此人是骗子,被谁指使过来诓他。 许是卫寂面上的疑惑太明显,蓝杉男子走近后自报家门,“你忘了我么?我是马林骞,凉州那个马林骞。” 听到这个名字,卫寂脑袋一白,想起与这人有关的第一个记忆,便是那首打趣他母亲的诗。 第二件是那句‘我属马姓马,他那呆子连马都骑不上,还想骑着我打’。 马林骞。 那个属马姓马,卫寂无法骑着打的人。 未曾想他们还会再见,而此人还一脸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与卫寂在熙攘的街上谈笑。 “当初你离开凉州怎么不说一声?若不是我从父亲口中得知你们一家调回京,我还以为你病得不能见客呢。” 马林骞熟稔的语气叫旁人听去,还真以为他们是旧时好友。 卫寂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这个摇头是无意义的动作,并非在回答马林骞的话,相反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看他这副模样,马林骞笑了,“你还是与过去一样呆。” 卫寂没有说话,气氛顿时静下来。 像是缓解尴尬,马林骞问,“你猜我来京城做什么?” 卫寂先是摇头,默了一会儿见马林骞一脸得意地等着他来猜,只得随口一猜,“来京备考。” 马林骞脸色僵了一下,随后又笑起来,调侃道:“科考这种苦差事我可不想干,报效国家还是交给你们罢。” 说完他拍了拍自己的左腿,语调还是轻松的,“而且我这腿娇贵得很,受不了贡院那种阴冷之地,一到阴天下雨它就闹脾气。” 卫寂看向他的腿。 见卫寂不解,马林骞笑着说,“那年十五,怀秉请大家吃花茶,吃完茶,后来又有人提议打马球。 “你也知道我的性子,这可是我的专长,我才不许别人抢了原本属于我的彩头,结果不小心跌了马,反而成了那马的彩头。” “你那年没来真是可惜,怀秉亲自点了紫苏隐茶,他家膳娘还做了十二花茶果,每个果子栩栩如生,盘上还点了诗。” “不愧是岐孟许氏,便是京城都少见这样的品茶宴。” 马林骞语速很快,一番话说下来不带一个顿音,像是说过许多遍。 他说的怀秉,是许怀秉。 岐孟一带喜好饮茶,斗茶之风便是从此处盛行到京城。 许家百年望族,饮茶讲究清、雅二字。 茶要清,行要雅。 也是自许家开始兴的吃花茶。 所谓的吃花茶,其实是变相的曲水流觞,饮茶、食茶果、作诗。 茶果子做成花的形状,上一道花果子,便要行一番诗令。 凉州虽然也有点茶,但与岐孟一比,粗糙得简直上不得台面,因此自许怀秉来了凉州,不少人便撺掇着他吃一次花茶。 许怀秉可有可无地应承着,既没有答应,可也未曾拒绝。 这是岐孟一氏的说话风格,许太傅也是如此,因此才能拿捏住姜檐,叫他纵是心有不满,却也张口说不出一句不是。 求了大半年,许怀秉终于应了,凉州的‘土包子们’也得以见识十二点茶。 一时惊为天人。 卫寂也收到了邀贴,但那时他正因马林骞与许怀秉断了交,所以没去茶宴。 没过两日,卫寂便跟他父亲回京,压根不知道马林骞摔断了腿。 入仕者要品貌端行,身体健全,马林骞这一摔彻底断绝了自己的仕途。 他遭此劫难时,不少人为之可惜。 因为他也有小神童之名,虽不及许怀秉那样聪慧,可也比一般人有慧根。 马林骞比卫寂年长一岁,深受宠爱,才名傍身,又长得芝兰玉树,白玉的脸,墨色的眸,可谓是少年意气,一身傲气。 不怪卫寂没有一眼认出他,实在是如今的马林骞与过去相差太多。 原本那把掐瘦的劲腰,经过五年光阴胖了三圈,眉眼不见过去的英气,变得温和敦厚起来,像个教书的先生。 现在马林骞也确实在教书,教族中弟子读书,一年前还娶了妻。 这次来京城是为了访亲,更是因为夫人有了身孕,来大恩寺求平安符。 方才他正与夫人买福记的糕点,无意中看见卫寂,这才将人叫住。 “我听闻你如今是太子的伴读,还深受太子喜爱,那入仕岂不是如游龙入海?那我可要先旁人一步祝你日后节节高升,但别忘了造福百姓,不然你不如随我回凉州卖红薯去。” 马林骞与卫寂说着玩笑。 他还同当年那样喜欢玩笑,但与当年不同,他那时恃才傲物,以取笑为主,现下说话顺耳很多,不会再叫人难堪。 卫寂不善言辞,干巴巴道了一声多谢。 气氛再次静下来,饶是话多的马林骞面上也有些尬色。 这时一个怀着身孕,模样温婉的女子走来,她朝卫寂福了福礼。 马林骞为他俩介绍。 听到卫寂的名字,女子一笑,“原来是卫家郎君,夫君与我讲过你很多事。” 卫寂原以为她是客气,没想到她真能细数出一两件。 看来马林骞真讲过,而且还是好话。 见自己夫人脸色有些倦意,像是逛累了,马林骞对卫寂道:“时辰不早了,今日就此别过,改日我们另约时间再叙。” 互相道别后,马林骞便扶着女子走了。 他低头与女子不知说了什么,眉眼柔和,语调轻松,惹得女子用手帕捂着唇一笑,夫妻很是和睦的模样。 卫寂看了一眼,心中生出几分荒诞的不真实,他拎着米浆默默转身走了。 不多时,马林骞追了上来,“卫寂。” 卫寂看着他,见他一脸讪讪,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好半天马林骞才涩然道:“先前的事是我不对。” 这是在为五年前,他取笑卫寂的母亲道歉。 卫寂抿住唇,不愿说原不原谅,因为马林骞笑的是他母亲。 马林骞像是还要说什么,千言万语化作一声长叹,然后默不作声地走了。 哪怕他再注意行举,走路时左脚还是能让人看出端倪。 过往的人时不时就会朝他扫一眼,但马林骞仍旧步履平稳,背脊挺拔,好似没有被折弯过脊梁。 从天之骄子,一朝跌下摔进泥地里,哪有不疼,哪有不弯的道理? 他以前极骄极傲,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寻到别人的错处短处便会以诗打趣。 那人若是敢还嘴,他能引经据典,夸夸其谈,要对方更难堪,最后狼狈而逃。 后来逢了难,才从天上落回地上,他明白了人间疾苦,性子也渐渐磨平了。 马林骞从来不惧与人谈论自己跛脚一事,还常拿此事与学生、好友、旧相识打趣。 好似他先别人一步说了,调侃了,别人就不会再伤到他似的。 他常跟夫人说旧事,讲卫寂、讲许怀秉,讲自己最恣意的事,以此怀念那个惹人嫌,但却是最骄傲的自己。 - 姜家的江山是庸高祖在马背上打下来的,因此十分注重儿孙在骑射的教育,春、秋两季都要带王公大臣狩猎。 今年是太后丧年,狩猎自然取消,但太子骑射的功课仍在,一月两次。 自姜檐答应卫寂会端正言行,他便没去过校场,今日趁着骑射课好好活动了一番筋骨。 卫寂拎着买来的吃食到东宫时,姜檐正在校场。 夕阳的余晖中,他骑着红鬃骏马,一身猎服,眉目深长,鼻梁挺直,一滴热汗缀在线条锋利的下颌。 看见走过来的卫寂,姜檐扬唇一笑,英姿勃发。 卫寂脚步微顿,不自觉抱紧手里的竹筒。 姜檐一直看着卫寂,胯/下的烈马奔腾在校场,大概是它跑得太快,姜檐突然朝前一栽,半边身子竟向马一侧跌了过去。 卫寂大脑轰的一下,吓得肝胆狠狠震动,他什么都顾不得,疯了似的朝校场跑。 跑到一半,姜檐的身子如轻燕那般,利索地翻上了马背,还冲着卫寂笑。 恶作剧得逞的模样,哪里有即将掉下马的慌乱? 卫寂停下了脚步,心口跳得飞快,他怔怔地看着毫发无损的姜檐,双腿现在还在打软。 姜檐勒停了烈马,那马的长颈淌着热汗,它前蹄在地上踏了踏,打着响鼻。 姜檐轻摸了两下它的脑袋,然后翻身跃下,将缰绳交给了身旁的人,径自朝卫寂走去。 走近才发现卫寂脸色苍白,姜檐一愣,“怎么这副模样?” 卫寂还未从惊吓中恢复,哑声说,“殿下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很危险。” 姜檐毫不在意,“这有什么危险的?我的骑术你又不是不知道……” 接下来的话,在看到卫寂的面色后咽了回去。 卫寂眉头紧蹙,一向和软的面上有几分凝重,唇色还是白的。 是那种满腹心事,却在极力压抑的模样。 他鲜少露出这样的情绪,姜檐的心提了起来,在卫寂面上观了半晌,他才小心地问,“你生气了?” 卫寂垂下眼,摇摇头。 他没有生气,只是想到了方才见过的马林骞。 曾经那样张狂的一个人,跌了一次马变成如今的模样。 卫寂不喜欢骄纵跋扈的人,却喜欢看姜檐纵情肆意。 他想他平安喜乐、顺遂如意,也祈祷他永远不会磨掉身上的棱角。 所以方才姜檐掉下马的时候,卫寂是真的吓到了。 静了一会儿,卫寂抬眼看向姜檐,语气很和缓,也很认真,“殿下还是要小心些,马再通人性,它也有发狂的时候。” 姜檐这时不敢回嘴,乖乖地点了点头。 不想跟卫寂再说这事,姜檐生硬地转了话,“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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