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到过的一家医馆,正好是那日街上遇见的老大夫所在,他亦知道了老大夫名叫秦东流,常随左右的是其徒弟宋南星。两度相遇,心底更添两分道不明的熟悉,但总想不起何时见过这样一位老医师。 他到医馆时已不知行了多少路,奈何无所得,双足疼痛难耐,不得不暂歇片刻。才走出不远,宋南星便从医馆追出来,说是为答谢他那天相助,给他送一副药,熬汤沐足,可治其痛。 顾辰麒道是举手之劳,婉拒了,可宋南星一再坚持,他只得收下,不禁慨叹:“我要找的人,为我遭受了无尽苦痛,我却把他弄丢了。区区这点小痛痒,抵不上我亏欠他的分毫。” “公子的诚心,实令人感动,不过公子须先保重自身,才好尽快找到那位朋友,到时当面赔罪也不迟啊!” 顾辰麒报以一笑:“那就谢过你的赠药之恩了。” 如今回想,他待在医馆的半个时辰里,宋南星根本没有配过药,倒是那位老医师在配。所以,宋南星说谎了。 宋南星为何要说谎? “秦……秦东流……”他念着这个名字,想试一试在名册上寻找。 宣褚秦姓人不算多,可在东南如百川郡,算是较为聚集的。按这份迁居名录总绪,近六年迁来百川郡的就有两百来户秦姓人。 “章和,将另外几本名册都拿来。” “是。”中常侍章和立即擦干净双手,到另一边桌案前取来名册。 顾辰麒手中这册查阅无果,下一册便是景明元年的载录。 眼随指移,顾辰麒看得仔细,在这册翻阅过半时,竟真找到了秦东流的名字。 据户籍册所载,秦东流时年六十九岁,民籍,原籍灵郅郡,光朔八年迁户埫平郡,景明元年九月迁百川郡,一户一人。 从册上来看,秦东流的名籍完整可溯,该是真籍。 他不知这个秦东流和他所遇是否同一人,与他要找的人是否有关联,只能姑且将这页记了下来,又继续在其他名册中查…… ———— “秦大夫。” “陆公子?”顾辰麒再访,是秦东流料想不到的。 此番微服,顾辰麒仍用假名陆其——鹿其,是为麒也。 秦东流瞥向药箱,犹豫是否假意出诊避开。 顾辰麒跟着转了视线:“今日要出诊?” 秦东流怔然,笑答:“是啊,有位病人情况严重,老朽正要前去复诊。恐怕要怠慢陆公子了。” 觑了一眼周围,宋南星却不知去向。 “无妨。在下经营药材生意,对杏林之术也颇有兴趣,今日正想讨教一二。既然秦大夫要出诊,不知可否容我同行,看看秦大夫是如何行医救人的?” “这……”秦东流不知他意图,抚髯分神思虑,“陆公子不是还要寻找那位朋友吗?若是耽误了……” “不耽误,此事也急不得。天下之大,终有尽头,我一点一点地找,总会找到的。秦大夫以为呢?” 秦东流笑着应和,转身去取药箱,心中另有斟酌。 “阿越。”顾辰麒忽然道出两个字。 ---- *关于纪年,本文参考使用的是王公年次纪年法。我国历史上曾有“逾年改元”的礼法,也就是继嗣新君在即位第二年,才改用新的年号,这也是中国文化中对“孝”的尊崇的体现。 *关于户籍制度,本文参考了多个朝代,最终所用形式是综合加一点私设。
第62章 61 说亲 这些时日,顾辰麒多方探查,户籍册上有可疑的都未放过,可是筛查下来,竟没有一个能与他所知线索关联。他的视线又放到了秦东流这个名字上。 据郡府案卷,百川郡名为秦东流的只有这一人,今七十四岁,毕生行迹均有载录,不会有假。这般来看,他们两人素无交集,那几分熟悉之感却不知从何而来,总不该是因为秦东流也是医师。 思来想去,顾辰麒还是决定派人去秦东流曾到过的两郡暗查。部下探知,秦东流早年曾在灵郅郡郡府任仵作,天命之年卸任,后孤身一人迁至埫平郡,隐居山林。 最让他震惊的是,在埫平郡秦东流的居所附近,发现一处坟茔,正是秦东流自己的坟茔,草木丛生,没有洒扫痕迹,像是已有三五个年头。而秦东流的居所仍保留着整齐痕迹,只是荒芜已久。 生死事大,没有人会为活人立坟,更毋论是为自己。既然秦东流已经亡故,百川郡的秦东流必定是假的。因此,顾辰麒才试图从这个秦东流身上找出别的破绽。 秦东流闻声一顿。 这声久违的呼唤,仿佛穿梭了漫长岁月而来,却也早已在心间辗转过千百回。 秦东流心中骇然,但极力克制住,放松了僵直的脊背,回头故作茫然:“陆公子说什么?” 顾辰麒凝视片刻,半丝裂痕也未找到,隐隐有些失望,而后笑道:“没什么。秦大夫现已年迈,却还坚持出诊,体恤病患,实在令人敬佩。” “医者本分,公子过誉了。再者老朽虽已年迈,倒也还走得动,能多走几步路,是好事。”说话间,秦东流已提了药箱。 顾辰麒含笑认同,侧身相让,待他走出去几步,又多看了案上一眼,才跟了上去。 案上手书字迹半干,像是医者行医的辑录。 他跟着秦东流到了一个病患家中,默默旁观。在秦东流提笔写药方时,他站在其侧,两眼悄然专注于那页纸上。 当年闻倾越给他留下的手书不多,但是早在渠关时,他已看过不少,对闻倾越的笔迹,早已熟知。今早看到秦东流的笔迹,他便觉得十分相像,稍作思虑,不禁轻唤出他的名字。然而秦东流并未承认,他也不能步步紧逼。 如果秦东流就是他要找的人,在了解他的想法之前,顾辰麒不敢贸然打破他这一道防线。所以回程中,顾辰麒仍然没有多话,实则是有心想问些什么,却不敢问。 他不知道秦东流也暗自提心吊胆,然而顾辰麒确实只是陪他出诊,讨教了三两个问题,回到医馆,便告辞了。往后皆是如此,秦东流不出诊时,顾辰麒则在医馆跟随左右,颇有一副勤勉好学的模样。这让惯例跟着师父出诊的小徒弟有些不满,大约是觉得地位受到了威胁。 顾辰麒说寻人不急于一时,可这一“耽误”,便是月余。秦东流不敢多言,只得跟他耗着,心想他身为皇帝,早晚要回京的。 医馆里不知情者,多以为顾辰麒是为拜师而来,见他谦敬良善,便替他这个“拜师者”说情。 医馆的馆主是个和气爽朗的人,与他一来二往难免相熟,又听说这位陆公子是药商,更多了几分道中同行的亲近。 “陆公子若想学医,那真是找对人了。秦大夫可是我们这里的镇馆医师,若没有他,就没有我们医馆的今日啊。” “哦?”顾辰麒放下书册,作出洗耳恭听之态:“莫非此中有什么故事?” “当然有,我跟你说……” “都是微不足道的陈年旧事,东家说了多少次,也不嫌累。”秦东流交代完宋南星给病人配药,从药柜那边回来,便半开玩笑地斜插一句。 馆主笑着附和了一句,便将此事拨到了一边。 虽说馆主是秦东流如今的东家,但论岁数,秦东流比他长了许多,馆主也是向来敬让他。顾辰麒猜想,是与馆主正要说的那件事有关。 他见秦东流回座,自觉地拿起墨锭添墨。又听馆主替他游说,顾辰麒占先道:“我倒是有心学,奈何悟性不足,学些粗浅皮毛略撑门面尚可,还是别气着先生了。” “陆公子的家业也属杏林,根基自不会差,何需自谦呢?” 顾辰麒面上一僵,而后回以一笑,不置可否。 馆主兴致犹然,又想到一茬:“说起来,不知陆公子年庚几何,可曾婚配?我有一同行好友,其女正待字闺中,与公子门户相当,若是……” “多谢您的好意,”顾辰麒不急不缓地回绝,“这事就免了吧,我家那位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秦东流笔下一滞,笔划便重了。 馆主恍悟:“原来陆公子已有家室,是我思虑不周,险些误了你们二人鹣鲽情深了,实在对不住。” “馆主言重了。”顾辰麒面上泰然自若,但心底却有些慌,不动声色地窥了秦东流一眼,风平浪静,他心里反而更觉得不安。 适逢来了个小厮奉主人命求医,请的便是秦大夫。 秦大夫利落地搁了笔:“南星,出诊。” “是,师父!”宋南星应得爽快。 顾辰麒愣然看着他起身出去,眼神都没给自己一个。宋南星则满怀得意地赶紧提着药箱跟上,不忘朝他耀武扬威做鬼脸。 “……” 被冷落的顾辰麒悬着不慎沾染墨迹的手,有些纳闷:他这是恼了?为什么? 他百思不解地替秦东流收拾桌案,看到辑录上未干的字迹从某一笔划开始,便稍显潦乱。 为了顺道看一看仁奚山庄名下那些医馆、药堂,他离京时正好携带了闻倾越写下的那张名录。经过多次借机观察比对,他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闻倾越的笔迹,为了求证,还召来郡丞勘察过。 郡丞笃定地说,世间任何人的笔迹都是独一无二的,即便是仿造,也不可能仿得完全相同。也就是说,这两者的笔迹实为出自同一人。 得此结果,顾辰麒难掩激动之心。历时六年,几经周折,不知几何的失望而返,与那一刻相比,都不算什么了…… 他对着秦东流那一本辑录,怅然一叹。 来请医师上门的是郡中富绅,派了马车来接。 秦东流端坐在马车上,心思郁结。 这些年不曾听说皇帝纳妃,“我家那位”,说的便只有皇后了。 他猜想,顾辰麒亲自找到这里,应是有了可靠消息,确信他在此地。 可是顾辰麒功成名就,早已不需要他,何必再找他?既然鹣鲽情深,还来找他作甚?莫非做皇帝如此清闲,这才远离京城,出来游山玩水? 他又觉得这人真是个傻子,明明有不善认路的毛病,还要亲力亲为四处找他,不知走过多少冤枉路。 原本得意的宋南星看着师父的神色变化,渐渐觉出不对,犹豫半晌,问道:“师父,您在生气吗?” 秦东流回神:“没有。” 宋南星自然不信,但也没追问,不消一会又道:“原来陆公子已有家室了。他这般气度翩翩的,出身一定不差,也不知道他家夫人会是什么样,该是个知书识礼的名门闺秀吧。” 秦东流在袖下握紧了手,更添烦闷,终究忍了下来,淡淡一句:“或许吧。” “可是……陆公子不是说要找人?怎么近日总是到咱们医馆来?莫非真的想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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