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辰麒如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一颗心沉到了底。 李祝愁得头疼,料想他既然这样问,必是已经知道了,想要求证一番。此前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他一个人能去哪里?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担忧更甚,顾辰麒随即下令:“全城戒严,你们也去找,不许伤他。” “属下明白。” 墨霄、墨蓁领命告退,跟随顾辰麒南征的副将紧随而来。 “陛下,臣等清查季氏宗室宅邸时,发现了傅桀的尸首。” ———— 城中戒严后,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城,每条主干道都有兵将日夜巡防,严防滋事。 起初琅都百姓虽未被禁止出行,但大多终日闭户,城中萧条,铺面冷清。数日后,才渐渐有人起头吆喊,恢复生意,令街市上多了些许人气。 午时后,一驱车人绕开主路,从巷道穿过,三弯四绕后来到城门。 守城的兵将拦下他,其中一人上前盘问,另一人掩住口鼻,掀开了覆于木车之上的麻布,并往后退了两步,动作已然熟稔。 只见那木车上堆垒的皆是尸体,衣物染血,各有伤处,形状可怖,有的已是身首分离。 守卫忍着恶臭,对着一张名录清点数量,验明死生,确认无误后放行,并另指了两人跟随他出城。 戒严令下能够出城门的,几乎只有这一批又一批被处死的人。 三人将鼻梁以下半张脸蒙得严严实实,运尸到了乱葬岗后,协力抛下死尸,便急着逃命似的返城。这乱葬堆里任何死状、任何腐坏程度的都有,虫蝇密布,恶臭熏天,方圆几里都难以呼吸。 待活人走后,不知过了多久,尸堆中有一人缓缓睁眼。 忍着刺目的日光,又候了好一阵,四肢才逐渐恢复知觉。 他费力扒开压在身上的死尸,蓬头垢面,身上衣物沾染了血污。 药力已过,重获新生。 闻倾越从尸堆里爬出,咬牙起身走出好一段距离,才卸下力气撑坐在地,艰难地喘了几口气,总算稍微远离了让人窒息的腐臭。 他觉这次运数实在是好,原本深怕会被识破,或是为防生还而被补上一刀,结果出奇地顺利。 回首这段经历,只觉落魄狼狈。可再想到那登基后一战扬名的宣褚新帝,物是人非,他实在不知如何面对。 时至今日,见了又能如何? 宣褚军破城那日,顾辰麒披甲扬鞭,高头大马自长街而过,他躲在巷口,曾远远望见一眼。 他想,当初那个年轻气盛的少将军,如今已是握图临宇的君主。从今以后,那位君主会治政清明,身边还有贤后相佐,终是与他再无关联了。 他记得裴敏嘉铠甲英姿的模样,确实与顾辰麒相衬相配,将来也必是能辅佐他的。她也一定会是让太后满意的好皇后。 反观己身,徒有一手医术,非但帮不到他什么,还会成为他的负累。 相形见绌,莫过于此。 与其再见之后无以自处,不如就此了结,终不复见。 闻倾越敛了苦笑,脱下血衣,戴着一副不是自己的脸,决绝转身,背离琅都而去。 虽狼狈,却体面。 恩已断,仇已泯。 从此,便真的孑然一身了。 从此,世间再无闻倾越。
第61章 60 东流 自方碣皇帝大举南迁,方碣国境退至五岭以南,改都城为南越。 以五岭为屏障,岭南梁氏成了方碣防线的主心骨,支撑着早已朽坏不堪的方碣朝廷。 然而太子被杀、三皇子战死,方碣朝廷连遭重创,已然不成气候。过于依赖神弩营,加之宣褚早已有了破解三弓床子弩之策,也让方碣军队吃亏不小。 宣褚大军又耗时两月,总算在入冬之前攻下岭南,彻底覆灭了方碣。 …… 六年后,亦景明五年,宣褚百川郡。 一处宅院门口,主人满怀热情将一老大夫送出门来,再三称谢,身边十来岁的素衣少年挎着药箱,跟在其后。 老大夫与主人话别,回程中给少年解说医理,少年虚心聆听教导,时而略带疑惑地挠头思索。老大夫见状,又会将刚才的话再解释一次。 “此法最初是仁奚山庄先代庄主研究所得,但因仍有失败的可能,至今未有规避之策,故而敢于尝试之人不多。你如今一知半解,也属正常。” “待我跟着师父学得更多,总会参悟的。” 老大夫欣慰一笑。 少年又道:“常常听人说起仁奚山庄,也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师父既是从仁奚山庄出师,几时能带我去看看?” 老大夫神色一滞,反问:“山长水远的,去那里做什么?还是嫌师父本事不够,教不好你了?” 少年慌忙摆手:“不不不,徒儿绝无此意!我只是……只是好奇而已。” “逗你的。”老大夫笑道,“历来从仁奚山庄走出去的医师不在少数,他们分布各地,用所学行医济世,有的人也继续传授医术。” 说到这里,他恍惚了片刻,又道:“所以,很多人就如南星你这般,赓续了仁奚医道。” 南星歪着头想了想:“那……师父,我也可算作仁奚山庄的弟子吗?” 老大夫抚髯而笑:“自然是……” 话未说完,他面上一僵,脚步也停了下来,而后慌忙背转了身体。 “师父,怎么了?” 老大夫力掩慌乱,言语讷然:“哦,没……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丢了件东西。” “什么东西?我帮您找。”南星说着帮忙往地上查看起来。四周人群熙熙攘攘,他深怕师父被磕着碰着,不敢离开太远。 老大夫含糊半日,说不出到底丢了什么东西,余光瞥向身后,分神说道:“一个随身的物件,许是……许是落在病患家中了。” 南星料想是重要之物,便说:“徒儿这就去取,师父您先回医馆吧。” “不……不必了,不必了。走吧。” 老大夫坚持,南星只好听从。两人正要转身继续走,南星却被人撞了一下,一个不稳,又撞在了老大夫身上。药箱落地,散落了一些药物和器具。 老大夫本就有些心神不定,当即便要失衡倒地,恰被路过之人扶了一把。 “师父!” 南星确认了老大夫无恙,气急地转身责骂那人:“你这人怎么回事?万一撞伤我师父,我定不……” “南星,罢了,谁没个不当心的时候?” 那人似乎急着赶路,一见撞的是此二人,连连道歉:“原来是秦老大夫,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在下确有急事,走得匆忙,冲撞您老人家了。”说着帮忙一同捡拾起来。 老大夫宽容一笑,并不计较,这才转向扶了他的人,微微一惊,迅速不着痕迹地敛下异色,收回手略施一礼:“多谢公子了。” “先生没事就好。”那位公子淡笑着回礼,眉宇间却藏着愁容。 待南星二人迅速收拾好药箱,他又嘱咐了南星多加留意,几人就此别过。 日暮,秦老大夫回到住所,掩好大门,神情凝重地站定了好一阵,才迈开步子。 房内铜镜台前一侧,放了一盆清水。他坐在镜前,一点一点地卸下了假脸。 余晖透窗斜照,将他一双深色澄澈的眸子映出琥珀色。他的鬓发如墨,面容白净,不见一丝苍老,神态却显得复杂。 闻家易容秘术,不止于改容颜,还包括变声色、隐气息,甚至改变体态。 他庆幸这些年来一直以假貌示人。忽遇故人,谁也不知他那一瞬心惊胆战,万千思绪堵上心头,眼中发涩,幸好未被察觉端倪。 但是百川郡与京城千里之遥,怎么会在这里遇见? 他想起不久前偶然听闻的隐晦传言,景明帝春猎遇袭,一度未能主持朝政。 既然受了伤,为何不辞千里之辛跑到这来? …… ———— 驿馆在郡守的授意下,安排了最为敞亮的天字房。饶是如此,郡守犹恐不足,这日又带了据说是百川郡最有名的厨师来,专门为京城来的贵人准备膳食。 微服随侍的中常侍按照旨意,挡了回去。 若不是为了拿到户籍册和调用驿马,顾辰麒不会找到郡守挑明身份。为了寻人,他假借药商之名,在百川郡寻访当地医馆、药铺已有多日。城中加上乡里,医馆药铺众多,有时登门未必得见东家,还需再访……加之他不谙路线,至今才走完城内十之六七。 郡守诚惶诚恐,只知道那位在寻人,曾提议出动衙役,全城搜寻,顾辰麒却坚持亲自去找。 他以最笨拙的方式,苦寻最思念的人。 六年前在琅都,他便是大张旗鼓地搜寻,有失周全。后来想起,也不知是否惊吓到闻倾越,以致他更不愿出现,最终设法出城,再无音讯。 当时他赶到乱葬岗,见了那身血衣,对着部下雷霆大怒,除此之外无可奈何。 这六年来,他从未放弃寻找,也曾有过数次由希望转为失望,近日又探得百川郡线索。 郡守送来的户籍册是筛过一遍、端端正正誊抄下来的近六年迁居本郡名录,依年而分,每册又以姓聚。 早年在渠关查方碣细作时,他和李祝发现地方户籍管理混乱,回京入朝后特地整顿过。然而登基后,原本计划好推行的户籍新制,被生生拖延了一年有余。 他起初想的是尽快推行下去,闻倾越无籍在身,难以作伪,自然会被官府查出,他便能快些找到他。可是这样一来,他又怕闻倾越寸步难行,路上必会经历许多艰辛。 左右为难之下,他还是选择了延迟推行新政。 比起难以找到他,顾辰麒更担心他在外吃苦。 顾辰麒在灯下继续翻阅户籍册,一丝一毫的线索也不想错过。闻姓已先查过,意料之中地查无此人。他知道闻倾越懂得易容之术,极有可能借此隐匿身份。 中常侍端了热水进来,木盆边上搭着白色布巾。 “主子奔走一日,不如泡一泡足吧,夜间也能睡得安稳些。”中常侍看似约不惑年纪,而宦官通常显得年纪轻些,实则早已年过四十。半生宫廷阅历,将他磨练得沉静稳重。 顾辰麒经他提醒,才找回了自足底而起的痛觉,想着明日还需走不少路,到底是听从了。 他拿着户籍册坐到榻前,中常侍见状,默默搬来一桩落地烛台。 才沾到微烫的水,顾辰麒忽觉刺痛,“嘶”地一声回神抬脚。 中常侍松了手,道:“主子足下又起了血泡了,待沐足后,奴才给您用药。” “嗯。”顾辰麒应了一声,未予计较。也正因知道他脾气好,中常侍才未对此事感到惶恐。 又翻阅了须臾,顾辰麒微怔,转眼看向桌案边那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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