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羹匙舀了一枚剔透的鲜果,送到闻倾越眼前:“这是岭南新上贡的离枝,在宣褚可见不到的,你尝尝?” 闻倾越转脸避开:“我学医十五年,不需你来教。” 季慎元放下羹匙,嬉笑道:“我自然是比不过越师兄的,我只是怕你太心急。” “心急不安的大有人在,你的心境倒是好得很。” 季慎元略加思索,便知道他是指战乱当前,王府上下急于奔逃、企图与皇室撇清干系之事。 “我何必替他们着急?就算方碣亡了,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闻倾越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你不知道我在方碣过的是什么日子,自然不会明白。当年我母妃……” “我不想知道。” 季慎元看着他冰削玉骨般的侧颜,难以续话,一时惆怅:“不说也罢,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我有生以来最欢乐的时光,也只有在仁奚山庄那几年了。我甚至觉得,仁奚山庄才是我的家。” “你竟还有脸提?泉下百余冤魂有知,你夜间睡得着吗?” 季慎元急道:“我也不想这样的,是傅桀逼我的!” “难道仁奚山庄尸横遍地,与你毫无干系?”闻倾越抬高了声音,“你不曾举刀杀人吗?” 季慎元被问得心慌哑言,避开了闻倾越质问的冷冽目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亲手捅向闻令阳的那刀,也成了他自己的噩梦,时时刻刻谴责他,可他死也不敢让闻倾越知道。 闻倾越心头滞堵,呼吸之间隐隐刺痛,蹙眉缓了好一阵才道:“我真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在季慎元无地自容,几乎要逃离时,王府管家来报:“王爷,太子殿下来了。” 闻倾越的神情松动了一瞬,随即意识到来的并非宣褚的太子,心口剩下悸动后的抽疼。 管家又重复了一遍,季慎元才回过神,心存疑虑之余收拾思绪,嘱咐他道:“你待在这里,别出去。” 言罢,季慎元便匆忙出门。 “三弟果然在这里。” 季慎元没想到,不等他去迎,季怀元竟直接到了院中,身后跟着墨蓁和一个随从。 面上不动声色,季慎元跨出房门,朝他揖礼:“皇兄驾临,臣弟未能迎接,还请皇兄见谅。” “哎,”季怀元近前,按下他的手臂,“这个时候,你我兄弟毋须拘礼。为兄给你置办的这座府邸,你看是否合意,可还需要添些什么?” “皇兄思虑周到,甚合臣弟心意,没什么不足的。” 季慎元心中暗诽:你替我置办的府邸,就能随意登堂入室,那我还真不稀罕! “本该早来看看你,又听说你近日常去太医署,便想来看你府上有什么帮得上的。” 季慎元回道:“臣弟的事,自己也能处理妥当,不敢劳皇兄费心。还请皇兄移步正厅用茶。” “不急。”季怀元摆手,“为兄这次来,也是顺便看望你府上新人的。能让三弟如此上心,想必是难得的至交,为兄岂能不关切一二?” 季慎元挪了一步,势要阻挡:“他身子虚弱,尚在休养,此时见皇兄,恐怕失仪。” “无妨,咱们私下不必拘于小节,而且我是带了礼物来的,当面一见,才不失礼数。” 季怀元捷足入室,他推辞不过,只能隐忍不满,跟随其后。 “越……”季慎元习惯性的称谓刹在口边,先向太子介绍:“皇兄,这位便是我的朋友,他……他叫阿越。” 闻倾越保持着戒备和敌意,对来人不置一眼。在听到这两个字时,他脸色更沉,闭了眼平息怒意。 “阿越,这位是我皇兄,当朝太子。”季慎元转向他时,多了几分心虚,也并未说明季怀元的来意。 季怀元在审视,闻倾越无回应,一时周遭寂静。 “大胆!”侍从先行斥声,被季怀元抬手止住。 季慎元连忙解释道:“皇兄恕罪,阿越身子还弱,难以站立,所以不便行礼。” “我记得,越公子是三弟从渠关带回来的,莫非是宣褚人?” 季慎元迟疑一息才答:“是。” “这就难怪了。”季怀元未再深问,往桌上瞥了一眼,笑道:“岭南离枝?上贡琅都不过百斤,分到瑨王府的都在这里了吧?三弟对这位越公子果真是体贴周到。” 瑨王府是个被冷落的,向来分例少,此事被当面说破,让季慎元感到羞惭。 闻倾越更是厌恶季怀元这般说法,隐忍地攥紧了双膝,指关节的刺痛让他微蹙眉心,手上残余的浅色疤痕都泛着白。 “越公子好生休养吧,本宫就不多扰了。”季怀元一双邃目仍盯着他,静立了一息,又毫不错目地开口,“墨蓁。” 闻倾越顿时惊愕,此前他一直怠于留意,乍听得这个名字,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看见墨蓁端着几个匣子,应声而出,思绪停滞,而后纷乱杂陈…… 顾辰麒曾告诉他,暗卫自小入营,便抛却从前身份,要用新的名字,冠以“墨”字的一支,是他最得力的手下。 可墨蓁竟出现在季怀元的身边,他一时难以断定,是暗卫之中出了细作,还是其他缘故。 墨蓁将匣子放到他身旁桌面,从容退回原位,始终不与他对视,滴水不漏。 闻倾越防备地看着她,不知季怀元也在观察。 “这是本宫一点心意,望能对越公子的身体有所益助。本宫告辞了。” 季慎元总算盼到他走,引着他出去。 墨蓁缀在其后,垂在身侧的手不着痕迹地动了动。 闻倾越又是一怔,待所有人都退出去,他才想起来,那手势是顾辰麒与暗卫之间的暗号。 当初顾辰麒带着他在崇平坊走岔了路,曾用此手势召唤暗卫,后来又将这个手势教给他。 顾辰麒信任他至斯,连暗卫营的机密都毫无保留。 想通了关窍,闻倾越忽地嗤笑一声,眼里潮热,却莫名觉得安心了不少。 ———— 季怀元是来让季慎元回归朝堂的,临别时还说,如需相助,只管开口,切勿因私事误了职责,落人口舌。 季慎元将人送出了府。 马车启行后,季怀元冷下脸:“真当本宫好糊弄,会信他的鬼话!本宫一定要知道他是何来历!” 墨蓁坐在一侧,不予半字回应。 季怀元看了她半晌,他这个人尤爱仔细打量人,眼神如刀,只差把人削肉刮骨,看清内里。旁人的欺瞒之举,在他眼下几乎无所遁形。 墨蓁任他打量,马车难免摇晃,而她始终八风不动。 季怀元最终没了意趣,问道:“你说此人的底细这么难查,会是什么人?” “我怎会知道?”墨蓁冷然回话,而后不吝嘲讽,“这都多久了,你的人还是一无所获,当真无能。” “你有本事,怎么不帮我查?” “我只做当初说定的事,这等打杂的小事,以后别找我来。” 季怀元见她嫌弃的模样,不怒反笑:“墨蓁,跟你说过多少次,脾气别这么大,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墨蓁不以为意:“不劳太子费心,您还是多关心自己的事吧。若找不到人领兵,你就只能亲赴前线了。” 这正是他来找季慎元的缘由,可见季慎元一心系在那个带回来的人身上,对此外的事情毫不上心,又觉得有些没谱。 季怀元神色认真起来:“有神弩营的主力在,琅都没这么容易破。” 墨蓁没再回话。季怀元生性多疑,多次试探她。所幸这次,没让他起疑。 ———— 季慎元奇于季怀元主动找他,但还是去了朝会,也正是在这次朝会上,季怀元奏报了镇西大将军暴毙途中一事,引起震动。 朝中将员出征在外,或已折损,或在抵抗,已是左支右绌。本由镇西大将军亲率,正在驰援琅都路上的兵无人主领,亟需推出人选,固守琅都防线。 皇帝软弱贪生,寄望于太子给出对策,又催议南迁事宜。 季慎元明白了太子的意图,暗自好笑,殊不知,他等的就是这一天。
第58章 57 缘尽 宣褚大军破方碣垈城以来,分三路而进,由顾辰麒、李祝、许执盛各领一路,趟过方碣腹地。 其中,原渠关军由顾辰麒统领,年初募兵赐名新晖军,由许执盛分领,裴党援军则由李祝分领。 眼见大军离琅都越来越近,方碣各处城防也越发衰颓。 副将按照李、许两路传来的战报,给沙盘上新占的几座城池换了标旗,抬头正待说话,就见顾辰麒对着沙盘,盯得眼圈发红。 副将沿着他的视线,所见位置,又是那面刻着“南越”二字的小小城墙。 当初李祝私下再三叮嘱过,万勿谈及有关仁奚庄主的事,除非陛下自己提起。 渠关军中常与顾辰麒训练的,大都知道他和仁奚山庄情谊匪浅。副将无从开解,挠头想着如何说话,才好让他回神。 “军中休整如何?”顾辰麒忽然开口,声音微哑。 副将连忙肃立回话:“回陛下,这次攻城顺利,渠关军轻伤四千余人、重伤一千余人,均得以医治。粮资军备可在今日之内整顿完毕,足够支撑战事。” “后日出发,计划照旧,重伤者留下。” “是。”副将悄悄抬头觑了一眼,顾辰麒神色平静如常,“那……” 窗口闪过一道影子,几乎刹那间被另一道影子截住,落地才见是墨霄,一只灰鸽落在他臂上,扑棱了两下翅膀。 “半个时辰后,召集人来议事。” 副将会意,当即领旨告退。 顾辰麒从墨霄手中接过封筒,用随身的专钥打开,墨霄也在此时准备退下。 “失望了?” 墨霄脚下一顿,难得地白了脸色,立即跪道:“属下知罪。” 顾辰麒阅过信,才道:“不过随口一问,几时说你有罪了?” “陛下……”墨霄的话戛然中止,索性绝口不言。 顾辰麒候了一息,而后踱到墨霄眼前:“季怀元阴险而多疑,在他手下立足不易。朕也在等她的消息。” 封筒上面不是墨蓁的信号,墨霄趁拆卸时悄然窥了一眼,不料还是被察觉。 “起来吧。” 墨霄有些诧异,依言起身。 “墨蓁虽然断了音讯,但一直在替朕做事。我们南征顺利,不乏她的功劳。” 顾辰麒言止于此,墨霄虽仍有疑虑,却也懂得不再多问。 ———— 季慎元对出现在闻倾越周围的东西管得严,不留任何尖锐物件,若是摔了一只碗,必须让人搜集所有碎片,能完整拼合才罢休。如此,闻倾越一片碎瓷也碰不到。 只是最近,季慎元没再限制他在王府内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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