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视着墨揖山,道:“不才远离京都,一心寻清净处。您所求之事,恕不才无法应允。” 墨揖山只觉得面上火烧似的,偏偏什么也说不出口。 温绪之甚至没有自谦地否定可以帮忙的能力,也没有表达任何的歉意,这让墨揖山意识到自己是踩在了他的底线上。他芒寒色正的读书人气质中存得一种冷漠,而这冷漠中又有一种儒雅,混在一起,压着素朴的青衫下。 这个人太难对付了。 在不触及他的禁忌时,那身风雅温和能让人迷了眼,以为他好脾气,甚至没有脾气。然而一旦涉及他所不愿之事,那深存在骨子里的冷就是渗了出来,几乎让人措手不及。 墨揖山知道今日自己已不能再留,脸红地起身,一路赔着不是走了出来。温绪之起身相送,站院门口时还说了句“再会”,墨揖山哪里敢接话,上了马车一溜烟地走了。 温绪之回屋,刚想收拾茶杯就听见了铃铛声。墨沉霜已经从后面出来了,他像是在家中憋久了的小犬,快速地扑过来。 温绪之吓了一跳,挪脚时被矮案绊了一下,正好跌坐在椅子里。墨沉霜立刻蹲下来,就在他跟前。 “温先生,我......我爹,他没和我说......我不知道......我、我之前真的不知道......”墨沉霜手撑在温绪之两腿侧,言语混乱,脸色很不好看。 他像是要哭出来,最终道:“对不起。” 第16章 身份 他眼都红了,仰脸看人的样子让温绪之心疼。温绪之不自觉地垂手,在触到墨沉霜侧脸前的一刻停住了,温声问:“这是怎么了?” 墨沉霜又说了声“对不起”,温绪之轻轻抬了抬他的下巴,问:“做什么要道歉?” 墨沉霜当然没有哭,他只是长久地注视着温绪之,在复杂的滋味里逐渐委屈,闷声道:“我也,不知道。就是,我怕你觉得......” 又不知该如何说。 温绪之叹了声,伸手将他拉起来。墨沉霜不挪窝儿,就坐到桌子上,和温绪之面对面。 “你既都听见了令尊的话,那我也需问一句。”温绪之的态度很和缓,“有关此事,你是如何想的?” “我没那个打算,”墨沉霜道,“我不想入仕。” “那么日后呢?”温绪之的眸被日光点亮,他说着这话,却不是劝解的语气,仅仅像是好奇。他问:“听令尊的意思,不愿跟着家里做生意?” “他说的对,”墨沉霜垂眸,“我不适合做生意。” 交际阔论,声色犬马,他不喜欢也做不来。墨沉霜顿了顿,道:“茶叶也是玉山盛产,我爹去年买了个茶庄划到了我名下,吃喝不愁。” 这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赌气模样都笑了温绪之,他微微欠身,道:“看着你不像混吃等死的人。” “我不知道,”墨沉霜似是有点出神,重复地道,“我不知道。” 这心情温绪之大概能理解一二,阔少爷家大业大,这路如何走也要愁一愁。岂像他那个时候,为生计也为骨气,一条路走到黑只盼着光亮。 “休要少了自在,”他语重心长,轻轻拍了下少年的肩,“人活着总得肆意一回。”又稍顿,道:“若有一日真动了入仕的心思,记得和我提声。” 墨沉霜却紧了目光,道:“不会有那么一天。” 他也不知为何,只觉得若要走那条路,就会和温绪之疏远了。 不过这心思温绪之并不知道,只笑一笑。 “温先生,”墨沉霜随意地将他的茶杯拿手里,问,“你入过仕吗?” 温绪之怔了怔,随即道:“没有。” 墨沉霜问:“为什么呢?” 温绪之轻轻地笑起来,道:“初心有误。”他看着墨沉霜,神情很认真,又让人觉得有些悲伤,那双眼像是在和少年对视,其实有些飘然,像是正在看进某种空洞。 他道:“入仕报效,当为国为民。我误入歧途,读圣贤书却缺了圣贤心,回味过来时为时晚矣。故只愿寻远离繁华处,清净此生,存下仅剩的一点儿干净,聊以慰藉。” 清澈琅缓的声音响在简屋内,听着有距离感,仿佛松下堂中吟诵。温绪之看着那窗画出了一方碧空低云,指尖轻点在椅子扶手上,道:“联步趋丹陛,分曹限紫微[1]......那样的日子和志向,大概是......啊。” 他蓦然回神,没有说完。 他说得很模糊,但墨沉霜还是听懂了。他在此刻得以窥见温绪之的过去,知道那大概不怎么愉快,所以他没有再问任何事,尽管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 温绪之起身收拾桌案,墨沉霜也跟着站。温绪之转了身没看这边,墨沉霜看了眼手中还剩半杯的茶,飞快地一饮而尽。 这一日墨沉霜归家时天色还没有暗,他有话要问,直奔墨揖山的房间。 墨揖山正在屋里与秋榆说话,管家本想给传声,但墨沉霜直接推了门,就这么风风火火地进去。 屋里的两人一齐转头,秋榆先道:“沉霜回来了?”又过来一个劲儿地问他明日的行程可还有什么需要,东西是否带了齐全。 墨沉霜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墨揖山,在他娘终于收了声后道:“爹,你今日去找温先生做什么?” “你.......”墨揖山一咽,“你怎知道?” “我听着了,”墨沉霜没有想隐瞒,“当时我就在里屋。” “你、你这个狗东西!”墨揖山立刻急了,“人在怎不出来,连声也不吱一下!你躲什么,啊?丢人现眼的东西!” “丢人?”已经觉了这两个字一整天的墨沉霜再也忍不住,喘气时肩头都在耸动,道:“爹,你去找温先生,求我根本不知道的事儿,才是丢人。” “你、你怎敢如此说!”墨揖山抬手指着他,愤怒道:“老子的人才是丢尽了!我墨揖山再不济,那也是鹿溪镇的首富。我干什么要去求人?还不是为了你!除了你,我、我也没有旁人再能让我如此操心的了!” 他其实很难受,白日刚遭了拒,晚上回来又和儿子吵,兔崽子净不让人省心,安排的路都不走。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儿子心里想的东西他不再能理解,父子俩怎就到了今日这种一见面就是唇枪舌剑的地步。 他一想到如此就难以自抑,浑身颤抖得几乎站不住,秋榆吓得赶紧搀扶。墨沉霜看着,心里也不好受,他低了声音,道:“那并非是我所求。” “不是你所求?”墨揖山不可置信,“为商挣钱,可钱就是再多也比不过官宦人家!这道理你不会不知道!爹为你打算,求爷爷告奶奶,你今儿告诉我这不是你所求?” 墨沉霜没有回答,但他也没有低头。父子俩僵持在对视里,谁也说服不了谁。 “墨沉霜,你已经不是孩子了。”墨揖山忽然露出了一种劳累,道:“你自己问问自己,我可曾有半点亏待过你,我做的有哪样不是为你着想?爹没能入仕,没能把墨家带到正道儿上,所以才寄希望于你!若是爹能自己来,你看我用不用你!如今捐官行不通,这不是得给你走关系?我做的这些你都不要,那你倒说出来自己要什么!就如此混一世?” 墨沉霜看着已渐衰老的父亲,心下陡生悲怮。他从小锦衣玉食,读书功夫都请了人到家中教,私塾的课本也备了一套,师傅甚至还会讲军事时政。在那墨家大少爷的骄纵底下藏着见解,他并不是一般的纨绔。然而这些都是他爹为他铺的为官路,商人永远比不过官宦,入仕对墨沉霜自己和墨家都有好处。 可他偏不想要。 他道:“入仕需报效国家,我没那心性,走了那道也是平白耽误。我只想过清省平静的日子,”他想了想,“如温先生一般。” “如温先生一般?话说得轻易!”墨揖山讽刺地笑了几声,道:“你可知那温绪之是什么人物!” 墨沉霜安静又紧张地皱了皱眉,墨揖山骂了声“傻儿子”,接着道:“那是敬辉年间的三元榜首,乡举、省试、廷对皆得第一,至今无第二人!” 他停顿,墨沉霜面无表情,尽力掩饰住了呆滞。墨揖山却还没说完,又道:“当今内阁首辅徐瀚诚是他老师,那是什么人物!你、你......”他着急得脸红脖子粗,干脆道:“就连当今圣上!那也是温绪之的同门师妹!潜龙时曾和温绪之两人在徐瀚诚座下同窗数年!当年皇上亲征西戎,一路夺得皇位,温绪之便是她帐前的军师,是从龙之臣,和圣上有并肩作战的情谊!他是不入仕,可若是他想,六部九卿宰相内阁怕是随着他挑!” 墨沉霜嘴唇翕动,最终没能出声。 大乘如今的皇帝是名女子,名号天鸿,是位极其了不起的人。女扮男装二十一年,亲自平定边关动乱,收复国土,推翻宣顺帝昏政,最终以女子之身登上皇位,治国有方,恩惩并施,让大乘律法清刚,山明水秀。 而且她身边还有个厉害人物,比她小几岁。这人出身也不简单,据说是王族后裔,后不知怎成了奴隶,遇着天鸿帝后一路跟随,先是封了宝心王,后又成了皇后。 传闻此人心狠手辣,亲建锦衣卫,围护在女帝身边,能隔断任何妄图不利的手段和念想。 在来到鹿溪镇之前,温绪之打交道的都是这样的人物。 墨揖山看着儿子的样子,将头摇了又摇,道:“你当那温绪之为何要住在镇外?是躲清静,也是不愿旁人知道他的身份!也就你这个傻小子才什么都不知道。”他是真替墨沉霜觉得可惜,“你与他能说上话,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他若能帮你一把,那、那就是一句话的事!这机会真是可遇不可求,别说是在南霄省找个差事,就是送你直入京都也是易事!” 墨沉霜无谓地盯着墙上的一副字,写的是“光明正大”四个字。墨揖山被秋榆扶着坐到椅子上,屋里沉默了一会儿。 墨沉霜眨了眨眼,道:“温先生不喜欢提及他的过去,我本也无探究的心思。”他缓慢地看向墨揖山,“是儿子愚钝无能,让父亲失望了。可我确实没有入仕的志向,也没有那个本事。” 说着行了礼,告了声退,道:“时候不早,父亲母亲早点歇下。” “等、等等!”这下倒是秋榆着急了,她走过去拉住墨沉霜,低了声道:“真就这么算了吗?沉霜,这是个机会,你......” 墨沉霜垂眸,露出了一种冷凝,让秋榆这句话没能说下去。她看向墨揖山,但墨老爷只是驼着背坐在椅上,挥手示意她让墨沉霜走。秋榆暂时没放手,再次劝道:“真不再想想了?” “不了。”墨沉霜轻轻地挣脱,头也不回地道:“就这般。” 夜里没有风,墨沉霜熄了灯也睡不着。天快亮的时候他停止翻身,偏头盯着盈满月光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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