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东离叹出口气,未应,却将大袖下的拳握出青筋。 听他道出那句最不想听的话。 “可老师,他对我笑了。” 桂弘缓然直起身,颤抖着抬双手捂脸,指缝中一双缩成点的瞳孔颤如秋风芦苇。 “我……我深陷泥沼,神智不清,把他逼成那个样子,他还能笑着牵住我的手,说欲与我共存亡,与我赏人间景,说这世上有海,有晚霞,跨过这无尽的冬后终有春光,有……我……原还有念我的人,我非孑然一身,我……” “老师,我突然想活。” 怎么办。 怎么办。 寻不出那答案。 然所望求索之人,唯楚东离一人。 能为自己教导指路的人,只有他。 于是话到此处,彷徨的孤狼才将乞求的调子附在身上。 “东离,我不能……我没你不行,你得帮我!仇我报,我要报的,我报!你别走,我没想过安生日子,我没选择跟他逃的,无论处境如何,只要我桂弘还在这皇城一日……!” 楚东离将脸隐在大帽下,蓦然苦笑。 回身轻轻掰开他茫然遮脸的手,天师指缝中残留的血迹未擦,带着浓烈的铁腥味,像抚摸禽兽似的,摸了摸桂弘的头。 “你选了条好难的路啊。” 那冰凉的指尖向下,顺脖颈拍上肩头。 分明语气平淡,听进耳朵里,怎就成了最毒的蛊。 “想想那些惨象吧,殿下。夏日腐烂生虫的头颅摇如风铃,长街染血三年不净,亦如二十余年前,我从被开膛破肚的母亲怀中捡起那成型断首的婴童尸体,罪恶皆由谁起?三殿下,安宁,眷恋?您再也豁不出性命,享得好啊,可他们呢。” “我……” “他们就活该含冤而死,活该阴魂不散,活该落得个妻离子散,不明不白。” “……” 楚东离再是一叹,略显无奈道: “罢,你自己好想,我也不过劝诫,噩梦在依旧您身上,洗不掉诅咒的人是您。您的事,别反应得像我在持剑逼您,毕竟多年心血,我且也无法就此与您一刀两断,实在可惜。而今放眼人间,您除了我,又有谁会付之真心,推心置腹地教导,信任?辨清眼前吧,且老师知道—— 您不会让我失望。” 楚东离推门而出,画良之像个猎犬似的蹲在旁边,看他戴起大帽,凛然瞥了自己一眼,纵身消失在夜色中。 他可放不下焦心焦虑,赶紧起身往回走,却在才迈步间。 听闻屋内乍然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嚎,接竟是崩溃般号啕大哭。 画良之登时一骇,心念不好,快步冲进屋去,推门就见桂弘蜷在一角,紧抱着头,发了狂地撕扯着头发,十指狠力抓破头皮,甲缝中满是血痂,张皇瞪眼,咬嘴痛哭。 即便是见了他这副模样不止一次,仍无法冷静相对——那么大一个人如何将自己缩成刺猬似的弱小一团。 不过厉刺根根皆向自己,体无完肤的是他,越是想要自我保护,越是将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 “阿东,阿东!别……别抓了,阿东!” 画良之掰不过他。 “那个混蛋……那个狗东西跟你说了什么!好端端的人怎就成了这样!清醒点,看我!是我!” “你别过来!”桂弘扯破嗓子的嘶吼,眼中血丝迸出,双目通红,下意识地愤然朝他挥了一掌。 “滚,别管我,滚……滚啊!” 画良之紧地一闪,才没被他正甩到脸上,但落得个下盘不稳,一下子栽坐带地上,指尖扣着地面,略显惊恐地蹭退出几步。 桂弘神智不清地从喉底含糊:“走远点,伤人的,我要伤人的,我——” 画良之止了倒退,咽了咽口水,跪撑起身子。 重新爬过去,抓住桂棠东的手臂。 要施的力气大,他哪儿挣得过个朗壮的疯子,手腕疼得把嘴角都咬出血。 “我怎么不管你!” 他便也跟着使劲喊,又低头看了腰间半缠的七煞伐杜,一瞬想过把他绑起来算。 “我管,我管你!想哭咱就哭,别憋着,阿东啊,没事,我在呢,良之哥在,我陪你,我不走,再不走了,没事……” 画良之到底怕伤了他,直接扯了七煞伐杜下来搁在一边,扑身将团成一坨的桂弘整个围进怀里。 血顺着新缠的绷带往外洇,发癫的疯子抱着头摆得像离了水的鱼,难免身体各处碰撞得狠。 他没放,肚子遭拐了几肘,也还是又往前紧抱了些许,让他的头好枕得上自己肩窝,不至于再乱扯头发,发浑的手乱摆着打在自己身上,倒还庆幸这回儿换了目标,总不至于让他自己把他自己伤个好歹。 紧接着,一阵湿热传上肩头。 厉虎尖牙抵在他肩上,牙关绷紧的力道足咬下大块肉来,画良之跟着缩紧槽牙,正闭眼准备遭他一口下去—— 怎那含在肩头的齿抖颤得皮肤处清晰可触,当是拼了全力去忍似的,低沉呜咽,到底没下去口,徒把口水流了他满身。 “我让你逃了……” “哥不走。” “我是疯子,废物,我吃人,我伤你……” “哥不疼。” “可我疼,我好疼,头疼,心疼,疼死了……!呃啊!!!” “揉揉就好了。吹口气,痛痛飞走,飞走……” 【痛痛飞走,阿东,不疼不疼。 小狗崽子,不疼了。】 依稀追回儿时光景,温柔拍着他的背,想他儿时遭师父罚板子,或是登山崴脚摔坏,午夜梦回想家念娘。 也是这么哄的来着。 一模一样。 他内心有一堵打不破的铁墙,拦了他的魂。于是真就有那么躲在深处的一魂,躲在十岁风起的南山上,再没长大过。 偶尔出来作祟,扰他意乱,逼他发疯。 “没事,阿东,没事了。” “哥在这儿呢。” “接着睡吧,哥替你把噩梦都揍跑。” 怀中人渐得宁息,急促的呼吸缓了下来,就成了脱力的半昏半睡。 他被冷汗湿得满身,歪栽在画良之身上,细密的抖。 画良之探手去把被子扯下来,一整个裹在他身上,生怕再着了凉。 抱着把人裹成个棉球才罢,扶起额头给他摆正姿势——想把他这么大个人弄回榻上去,还得缓缓力气。 只好且先就这么让他靠着墙,抬袖擦干那额角混着泪的汗。 没事了,没事了。 都过去了。
第57章 余温 桂弘再睁眼的时候,日头都快升到头顶了。 昨夜好一阵折腾得眉梢酸胀,整个人打不起什么精神,想着抻个懒腰起来,蓦然发现自己一条胳膊被压得动弹不得,已然跟没了似的发麻。 慌一低头,瞧见画良之像只狐狸崽子一样枕着自己那半条胳膊,谨慎地挂在榻沿上睡,那位置怕是一翻身就要滚下去。 大抵是自己昏得没什么意识,也就一整个大字睡了过去,没给他留躺的位置。不用想,都知道他昨夜是怎么连被都没舍得盖,全塞给了自己捂着。 怕是睡着了,中途身子反凉,不知不觉寻着温热的地方,窝进来把自己压着了。 桂弘莫名觉得好笑,按理他可是勤奋得厉害,哪儿会睡出比自己还长的懒觉。 果然气血不足的人就是嗜睡,乏力,生寒,倒让自己讨了好。 枕侧人安然沉睡,睫毛随呼吸起伏微抖,像只纳了爪的猫,除了漂亮,丝毫不成威胁。 就觉得这模样好生乖巧可爱,挠得心口直发痒,暗叹当下可比清醒时糟蹋张美人脸,破口骂人的时候好看上万倍。 要不,定期给他放放血好了。 桂弘刚将嘴角扯出坏笑,骤愕于自己居然能生出这种邪念来。 喜爱至深,人就成了流氓。一面小心翼翼,捧成美人纸灯,生怕哪里碰坏了,惹火了,得罪了,好容易寻来的人呢,逃了怎么办,又抛下自己了怎么办。 一面却又想把人绑起算了,搓揉碾碎算了,吃进胃里算了,就要让他别别扭扭,喊疼喊止也不听,从头到脚,从身到心,皆由自己全权掌控多好。 两股劲较在心里,寻不到出口,闹得人胸口酸胀,气血涌上四肢,手头有力气没地方使,只能搁被子底下死死攥着床褥。 仍不解那呼之欲出的蛮力,局促低咳几声,试图挥去那些罪恶念想。 未果。 “画良之。” 他用另一只手把被压着的胳膊拔了出来。 “……” 桂棠东那十根手指头全在叫嚣着发酸,非就想要蹂躏欺负些什么东西了,让他越发躁动。 “太阳晒屁股了。” “……嗯。” “画良之,老子饿了!起来给我做饭!” 说罢一脚给本就睡得危岌的人蹬到地上。 顿觉浑身清爽,就像人性本恶,或是那偏要将瓷碗从桌上推下去的家猫似的,成是得意,心满意足坐起身。 桂弘那一脚蹬得不凶,说白了跟被推下去的没什么区别,那榻也不高,摔不坏,但好歹睡得正香的,一下还以为天翻了。 画良之骨碌了两圈儿,猛地惊醒,晕头转向扑腾起身,栽坐在地上,傻愣愣缓了半天身,一时连自己姓甚名谁,此身何处都摆不明白。 懵然环视四周,这屋子也极是陌生,闹了鬼了,都是哪儿跟哪儿…… 回头瞧见榻上个捂着半边麻成百只雀儿叼的胳膊,带一脸贱笑的人。 脑子里这才接上弦。 “你大爷……!” 寒月的正午天还不错,阳光明媚,冷空带着些暖洋洋的氤氲,忙活起来不至于冻手,人的心情也会变好。 ——“小狗崽子,后院儿有鸡,抓一只过来给你炒。” “干嘛是我啊!”桂弘披着厚袄,靠在厨房门口,捧着把瓜子儿嗑个没完,眼睛盯着画良之打点着柴米油盐。 “我岂是能屈居抓鸡的?” 画良之把弓腰拾柴的身子直起来,哗然一笑:“屈什么居,还当自己是王爷呢。不抓就饿着,这儿没别的菜,我手疼,抓不住。” “昨晚那么大一个人都抓得住,这会儿你跟我说一只鸡抓不了?”桂弘急了,把手里瓜子皮一撒。 画良之不想听昨儿的事,他心里有股无名火,关于楚东离与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又对他说了些什么,才能将他刺激成那样。 自己不是陪着他长大的。这么多年,就算是锁在笼子里活,也该有几个比自己更重要的尊长友人,或是坦诚相对的交知。 但觉得这好像是什么私密的事儿,不当问,堵着没处发泄,只能硬憋着。可他又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胸口里的怨气越憋越鼓,嘴里吐出的话也就没了什么好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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