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都说了,只睡觉。熄了蜡,屋里太黑,我害怕,这屋里起码十条冤魂在飞,就陪我睡吧,哥。” 说罢便不再避讳什么,长臂一捞,把那僵成棺材板的划进了怀里。 下巴抵着人天灵盖,使劲往下蹭着压了压,硬是搁那给他的下巴寻出个窝儿,才算心满意足,笑眯眯闭上眼,睡了。 隔了好一会儿,那顶在他百会穴上的人呼吸开始匀称发沉,带着怀里的自己一并起伏,画良之才回得来神,好像心脏这会儿,方跟着重新跳了。 紧贴的热气相互相融,被子外的鼻尖冻得有些发冰,但被子内暖得让人舒适泄力,逐渐发困。 原来人身上好暖。 啊。 大抵这就是相依为命的滋味吧。
第54章 梦魇 时年夜,秋雷震,冬盛花。 天垂象,见吉凶。 望窗外夜半天明,净是异象。 “阿东!躲起来!” 梦中窗外冷兵撞响,兵荒马乱,火把举得火焰冲天,灼目胜了天明。 桂弘被发哑的叫声惊醒,懵然着慌地从床上爬起来,正见桂诃浑身是血地冲进屋里,喊他躲。 他吓坏了,浑身发软,说不出话,站不起来,也不知该往哪儿躲。 筛糠似的抖了几下,开始放声大哭。 “在这儿!听见了!” 屋外成群的禁卫军听见小孩哭声,纷纷扭转兵器,杀进屋里。 红色的血斜斜地泼上窗纸,一道道刺眼地划破冷夜,滚烫着泼洒进胸口。 桂诃情急下抄起旁边一段麻绳,不由分说捆了他手脚,嘴里急急念着对不起对不起,手底下却将他将他丢置榻上,随后提剑扶上门框,迈出门前。 稍偏了头,眼底毅然漆黑,恨意黏在虹膜上,连烛火都映不进去。 嘱咐道:“若有人问,就照实说,是哥绑的你,知道吗。” 却不及被闻声追来的禁卫率先冲开房门,桂诃提剑以挡,兵器冷撞的声震得耳朵发麻,几番浴血冲出缺口,怎奈武艺再强。 还是寡不敌众,不意被一刀豁开手臂,直砍到骨头才钝下。 血溅到脸上,滚烫的,能灼伤人。 梦境至此开始混沌不明,血气弥漫,纠缠着数不尽的惨叫,血腥味遮了口鼻,如困深渊,反反复复在同一个场景里打转,有百人扒着他的耳鼓朝里碎念骇叫鬼念,口齿不清,可他陷入泥潭般挣扎不动,拔不出脚,睁不开眼,千斤的铁石压了胸口。 无处可躲,逃难无门。 魇与现实交织纠缠,唯一能从糟乱的哀嚎声中听得清的,是桂诃不停喊他快跑,躲起来。 那声音从被掩盖下的朦胧嗡鸣,重复着化得愈发清晰。 “阿东,躲起来。” “阿东,躲起来!” “阿东!” “躲起来!!!” “桂棠东!你他娘的!” “醒醒!!!!” ……! 桂弘豁地惊醒,弹坐起来,被冷汗浇了个透。 然而睁眼不过一片漆黑,慌乱拍了把身边想寻个人抓来安心,怎得摸了把空,顿是让他心脏空地漏了底,一坠砸进无底崖,失重感不消余蓄漫过头顶。 哪还有存什么精神,理智,牙关咄咄打颤,呼吸急得胸口生疼,心脏先是被掀进了耳朵里,轰然跳得慌乱。 再听一声瓷器摔碎的声。 桂弘骇然意识到。 不是梦。 是真的……真的,真的! 梦中溅到脸上的烧灼感越发真切,桂弘手指发颤,惊恐抹了把脸—— 不出所料,浓腥味扑鼻而来。 !!! “画……”他惊嚷出口,却被口水呛了个趔趄,喉底咕噜一声噎得快背了气,紧着咳嗽数声,片刻不想耽搁—— “良之哥!!!” 寒夜的雪从半塌的窗吹进脸上,呼啸的风捱着压抑的漆黑,画良之在黑暗中持七煞伐杜静立,机敏得连呼吸都隐着。 背后风向一转,重剑冷刃瞬间就到了他的脖颈边,画良之霍地掷镖,镖头与剑身相撞弹飞,寻机顺势屈膝,从桌下滑过, 重剑拨刀按声去追,剑柄却遽然扽着了什么力,是被那本以为早撞开的走线枪缠了一圈,取更大力气一拽—— 枪线上牛皮被割断,内包的细铁锁与刀刃赤裸相汇,急速下刺耳地割出一道刺眼火线! 大力拽得缠了线的桌腿轰一声拖散在地,画良之迅速扶房梁站起,双手拉七煞伐杜绕梁一圈,全力稳住重剑挣扎反拽的重心,浑身绷紧。 与此同时,过度施力下的手腕骇然传出阵剧痛。 他不敢全然暴露位置,硬是把剧痛引出的惊叫噎回喉咙里。 那重剑力气极大,电光火石间见得刀刃锋利,而自己本就气力不足,又只独臂能尽全力—— 若是这屋内只有自己,还好得一拼。然七煞伐杜线身极长,肆意施展起来波及甚广,这小屋逼仄,桂弘又懵在某处,根本无法保证不误伤了他。 不能一直这样拖下去。 “赶紧起来,你他娘是死猪吗!” 切齿的吼没能把他叫醒,漆黑里见不得五指,于是那瞳仁更颤得乱续。 桂弘吓懵了。 什么都看不清,不详眼前事出如何,只闻鞭索簌簌,暗处拳脚搏杀声与衣袍卷得呼呼,蒙眼黑的打斗全凭耳力,单凭他的本事,听不出是谁更胜一筹。 再听走线枪头“当”地利声撞了什么铁刃,啪地绷紧到一处! 声音顿止。 余下清晰两个男人的喘息。 “桂棠东,能不能起来点个火!” 桂弘在这昏黑中紧张到浑身僵硬,连动个手指都费劲,仓皇间应了声嗯,可怎么都爬不起来,呼吸紧促到听见全是咚咚心跳,满心想着画良之当处身危险…… 怎奈身子上不听使唤。 拼了命摸索到烛台下的打火石,手抖得不受控,连碰几下都没能燃起火星。 破烂的火星忽隐忽现,喉咙里做哽的声音也跟着响得断续。 画良之不敢催他,心知这人此刻定是拼了命想依他的话去燃那灯,再促下去,只会让他慌得更厉害。 唯能于黑暗中尽量调起五感,当下应该是困住了刺客,但也生怕再逼急了,谁知道他会不会使什么暗器伤人。 “阿东,不急,我擒住了,你且先喘口气,慢—— 手里长线又是一紧,扯得他半条胳膊撞到梁上,压得骨头疼。 也……也不能太慢。 桂弘满脑子都是滩浑水,还没完全从梦中清醒,约么他说的什么话都听不清,只想着有血呢。 又要死了。 因为自己。 不详的恐惧感如岩浆浇盖上头顶,黑暗中成了颗被冷却禁锢的山石,皮外滚烫,内里冰凉。 当真恨死自己一害怕就发抖的毛病。 只能跪在床上,佝偻着半边身子挤倚墙,把火石撞得噼啪三响。 星火阵阵迸出,熄灭,再迸出。 碰撞声拉紧空气,疯子手是笨的,但也没言放弃,没真崩了脑子里的筋,执着得打个火都像堵了命进去。 好像手里生得不是火,是画良之的命。 不知努力了多久,久到画良之已经开始心生疑惑,奇怪对面刺客怎么能安静得一声不响,就像也跟着等他点亮光似的。 清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 有人要杀他。 早被世人视成疯子,混蛋,蛀虫腐木逐出宫门不止,此番又是成了个平民的落魄皇子,无争夺皇位之资,便是失了他唯一的价值。 谁还会如此赶尽杀绝,处心积虑要杀他? 但说他这么些年的放浪形骸,四处招摇霸权,仇家许比自己想得要多,只是没成想,他这不过才出来第一天,就要遭此种武力高强的刺客夜袭。 且不说消息走漏得多快,若不是自己当时躺在那儿,不是七煞伐杜就被随意放在枕头边上。 他早该叫人抹了脖子了! 眼下自己险成了替死鬼,幸亏受过训,能听见风吹草动,提前挡了剑,倒是把刺客弄得措手不及,先挨了他一枪。 不过…… 画良之警惕朝那隐在暗里的人影瞥去。 二人交手一刹,这刺客第一剑不似亡命徒的手狠,奔着要命直去,反倒刺得偏。 想为禁军之职,是凶恶高强的刺客见得不少,全没有这种都到了仇家面前,还放了一水。 到底心怀何意,又是谁派来,要把他斩尽杀绝的。 画良之口中说着让他慢来,心里头急得要命。 但透过紧绷的走线枪绳,早清楚感受得到对面烧着怒气,拼劲儿挣得有多厉害。 他可不是什么战斗起来富有耐性的类型,出手猛准,靠得是一击毙命,速战速决的套路,气力泻得也就快。 更何况当下,左手忍痛是可以接应,但真正能拿出力气的,只有一只缠着枪线的右手。 如此相持之间,到底是一声电光火石的脆响,桂弘把蜡烛燃上了。 方烛可盈满屋,破黑暗,恍惚的刺眼觑目后。 湿汗透了薄襟的桂弘,手还呈捧着火石的动作,半折着身子,颤巍回过头去。 黑袍的男人正身立于榻边,胸前提一把苍纹古剑,大抵是为了挡画良之的七煞伐杜护在这儿,却不想被那鬼魅无宗的走枪,措手不及给剑连着胳膊一并捆在一块儿。 好在画良之是深知自己力气不够,单臂控不住敌人,巧妙绕房梁盘转一圈,再扯着枪尾铜坠,可是任凭对面怎么挣,只要自己不松手,房梁不被拽塌。 人就逃不掉。 桂弘视线僵硬,把画良之从上到下扫了个遍,万幸发现他没伤。 这才扭头看了黑袍人的手,顺着大袖汩汩往下淌血,大臂被枪扫了好长一条豁口。 原来脸上溅的,是他的血。 “愣着作甚,取剑,逼上!取了他大帽!” 画良之看桂弘回了神,扯嗓子紧喊。 桂弘的视线定在黑袍人手里的苍纹古剑上。 他还没完全冷静得下来,牙关咬得咯咯直响,眼神像是个遇见天敌的兽,把浑身毛炸开,瞳孔颤得厉害。 “桂棠东!” 画良之不解,自己都他娘的拿命牵制上刺客了,还发的什么呆? “动起来啊!” 屋内一片寂寥,连烛火初燃,炸烟的声都格外清晰。 “别逼他了。” 黑袍人忽地冷静冒了句话,扯破这略显阴冷的沉静。 “再逼得犯了疯病,你可按不住。” 画良之脑后骤地一麻,像被人扔了锤子。 他发现桂弘的目光滞了。 不是在自己身上,而是停在了那黑袍的背影。 这般本该是危急致命的氛围下,他看的,不是自己。 后再从齿缝间,磕着颤响,勉强挤出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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