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疯子嘴唇翕动,几度因喉咙过分紧绷而滚出咕咕声,抱怀瑟瑟,惶遽胡言: “是我……全是我的错……我误会他,我……是我任性,我不懂事,是我不信他,是我执意缠着我哥要逃,才逼我哥出手伤了护国军,被定谋逆大罪!都是我害的,是我,是我害的他,是我连累三百多人无辜丧命,我哥,芸妃娘娘,都是我!是我啊!” 桂弘越说越是激动,以至于再自持不住,哀号大哭,十指皆疯狂抠住头皮发抖! 楚东离眉头骤然紧蹙,也还是屏住心神,将线尾结打好,拿浸药的纱布缠了数层,才活动着发涩的脖子起身,转身面向濒临崩溃边缘的桂弘。 提高声量,微沉道: “可他不还是没有第一个进去救您。他犹豫了,转身了,不是吗。” 桂弘骇然惊醒,惊惶不安地用紧缩的赤瞳看他。 “三殿下,这是要改成怪罪自己的意思吗?” 天师再靠近几步,桂弘坐在软椅上,恐惧着往后缩—— 惜无路可退,只被迫听面前人压住光影,埋满面阴晦,厉色道: “三殿下,可还记得在下当初是如何教导您的。天地不仁,义万物为刍狗。成大器,统天下者当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仇恨利刃,可为己所驱,卧薪尝胆;亦可走火入魔,破毁心智。您可以疯癫,纨绔,放浪,这是您得天独厚,为您随意支配的武器,心是疯了,可脑子不能坏!您若一味归罪自己,那便莫提复仇,就是自保心智都难!错也是他在难两全时并未选您的错,无需将那低劣的罪恶感归到自己身上,否则到最后,您只会毁了自己。” 楚东离冷然重新遮上大帽,桂弘瑟缩着看他那张遁成漆黑的脸,用抱着头的小臂挡脸,只从缝隙中露出极度惶恐的眼。 他将斗篷狠狠一甩,阵风鼓得桂弘乱发翻飞。 “他、翊卫画良之,无论初心如何,无论是有百般借口,无论事后作何弥补,当年弃您而去,留您在火场里,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都是引您心灰意冷,执意下山的直接理由。三殿下,辨清楚因果,若是被旧情故念所扰,乱下阵脚,才是真的愚蠢!” “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了……” 桂弘抖瑟得无所适从,拼命咽着口水,试图让自己淡定,竭力想把手臂放下,却是努力几次都还难以自控地重新抓回头发,手指都快绷得痉挛,几乎失神的反复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我不想您让我失望。” 楚东离留下最后一句,再自后窗跃走。 徒留桂弘一味长久地濒临崩溃边缘,紧紧抱着自己。 憋压在喉咙深处的呜咽声悲绝凄惨,他连头都不敢抬。 天际泛出鱼白,逐渐转亮。 王府的侍女心急如焚地抱着刚煲好的独参汤罐跑进屋里,掀盖一瞬热气腾腾,参香混着黄芪,枸杞,当归等数十味补气药材熬了许久。 剂量下得猛,药味几乎是扑鼻而来,苦得光闻着都催泪。 她们用小碗盛出汤药,一位在侧持扇给热汤降温,再递给郎中,往患者口中送药。 枕头已经垫了老高,怎奈榻上人牙关紧闭,一口汤药都灌不进去。就算强迫着给他撬开—— 喉头无力,丝毫咽不下去,含了满嘴,最后全从嘴角流了出来。 郎中急得满头大汗,不停抹着额,最后几乎带了绝望的哭腔,跪在地上爬过去给坐在后边,神情呆滞凝着围床榻忙碌碌一群人的王爷咣咣磕头。 “王爷饶命,病患咽不进去,真咽不下去啊!王爷,小人尽力了……” 桂弘像是失魂了的魔,眼里带着顶高烧一夜未眠,疲乏不堪,心力憔悴的红,缓缓下移目光到郎中身上。 “本王说了。”桂弘拿手指了画良之,又指向郎中的脖子。 “他咽不下去,我要你的命。” 老郎中吓得软跌在地,要怎说求生欲激发奇迹,眨眼间眸子一亮,摸爬起身,锐声道: “小人……小人还有别的法子!”
第42章 往忆 十六年前那个夏末,夜里火把支了满山,吵吵嚷嚷的厮杀声乱成一团,染半边天都是红的。 有不明叛军夜袭了短暂驻留此处的护国军。 一举直打伤象征皇权的护国军二百余人,并将患室里重病把守,火伤满背,急需静养那孩子劫走。 门派上都是江湖人,不敢怪罪朝堂的军人,丢了弟子也不敢寻。只能待护国军走净,让南山剑派沦成下饭谈资,丢遍全江湖脸的怒火—— 便转嫁到了本应该照护那位走失弟子,却失职偷偷下了山的瘦小少年身上。 他才跑上山门,就被人像块破布似的丢在南山剑派掌门人面前,门徒幸灾乐祸地拿剑鞘抵着后脑,额头死死磕在地上。 手边散着的是好多新鲜糕点,吃食。 粗石地磨得额头痛,膝盖也痛。 背后看戏的弟子们隐隐做笑,笑他破烂得像条瘦骨嶙峋的丧家之犬,还敢嘲人龇牙发狠。 “怕得夹尾的狗才会凶人呢。” 不知哪里传来的嘲笑声刺如尖钉,这些钉子一个个地钊入心门,鲜血淋漓,不断下陷,好在那心室早就是个千疮百孔,成了麻木。 心头无感,一双眸光倒还锋利。 “什么都没有的下等贱奴,只会靠瞪眼吓唬人,可爱得很!” “嗤哈哈哈!” 这些钉子出不去,沤在里头,反复发炎,感染,终将他串成了个敏感的刺猬。 “掌门。”身后门徒拎着一大个破布包裹走到身前,稀里哗啦从里头倒出一大堆东西。 短剑,臂缚,护腕,走线枪。 剑谱,秘籍。 跟一点点碎银子。 “从木屋搜出来的东西都在这儿了,确实是近些年藏典阁,跟兵器库丢的东西。” 掌门从台阶上下来,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少年被压着脑袋,只能看得见他个鞋底。 “你怎么解释。” 他咬着牙,不语,眼里恨得通红。 门徒便拿抵着他的剑鞘狠狠一跺,疼得他唔哑出声。 “当年把你捡回来,是看你实在可怜。”掌门冷漠无情的声音在头顶响着,像个活阎王: “不指望你这瘦瘦小小的能给这山头奉献些什么,怎的带个孩子都看不住,还成了贼,妄图盗习我派秘籍!” 掌门接了身边门徒递上来的七节鞭。这鞭与普通七节鞭不同,大体是粗麻绳制,骨节连接处,镶得却是成人指甲盖大的铜球。 “你并非我门派中人,却偷学武艺,窥探剑法,还盗取秘籍典藏。莫不是以为这山头收留你久了,便可为所欲为?今日,众门徒见证,看我扫清山头杂碎!” 路边捡来的人命不足为重,七节鞭卯足里劲儿,轮风呼啸下来,砰然打在背上。铜球敲上少年赢弱嶙峋道后背,简直就是碎骨碾肉的疼,少年拗得要命,拼死咬牙忍着—— 这瘦小身子里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倔气,直咬得满嘴是血,十指都将粗石地抠出坑,也不出半点声。打不服,只会引人怒气疯长,挨得更重。 十几鞭下来早就是个皮开肉绽,粗布衣被血泡得通红,黏在身上,人整个被冷汗泡了个透。 到底是掌门先打没了力气,但门徒把压着他的剑鞘撤开的时候,少年也几乎是疼到麻木昏死,动弹不得。 当着几百名门徒公开的审讯还没结束,南山掌门抱着的是打死人的心思,再揉了手腕起鞭的时候,一大批抓捕逆党的禁军冲了上来。 少年趁乱得活,强撑起身去划拉那些散地上的碎银。 分明疼得眼前发黑,昏花成夏日落雪似的模糊,还是跟拼了命似的捞钱,发了疯地往怀里揣,待银子都收了,再去拾什么走线枪啊,剑谱啊……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死性不改!还要拿!” 终有门徒看见他这般举动,少年惶恐瞪眼,暗道不好,下意识要跑,却被人薅住左臂,强扽回地上,一脚踩住肩膀,一手反拉胳膊—— “下贱东西,还妄图偷学我们南山剑派的秘籍!看我今天不先废了你,再丢下山去!” 那少年骇然回头,无力挣扎,在他极度惊悚的瞳孔倒映中。 咔嚓一声脆响,顿时洪流滔天,铺天盖地席卷来窒息地剧痛。 是被生生掰断了胳膊。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好疼……! 好疼啊!!! 胳膊,胳膊,不行,不能是胳膊……手……手,我的手! 一股近乎窒息的痛觉扑面而来,深陷万丈深潭的压抑溺水感漫上头顶,混淆着阵阵撕心裂肺,锥心刺骨的痛,要死了,快憋死了,空气呢,空气…… 灭顶窒息的恐惧山倾崖断,逼得人骇然惊醒! 便是“哗啦”水声荡漾,伴一声堵上全力的尖叫—— 画良之本能的催动身体挣扎,想逃,却控制不了四肢,视线觳觫向下,赫然发现自己光着身子,泡在个满是浑浊汤药的木桶里! 被反缚着的两条手臂卡在桶沿外,把他和这木桶捆在一起,丝毫动弹不得。 大抵刚刚遁入回忆的噩梦中,那般真切的手臂痛,也是长时间被这么反绑着手,酸得麻木。 我………… 怎么回事…… 这是哪儿…… 我不是……我不是! 顿时奔涌回的记忆如排山倒海覆灭理智,脑袋里好像有人拿钢钉生生捅穿,血肉模糊的疼痛难忍,身体每个部位都叫嚣着疼痛,万刃穿心! 他被捆绑得太牢了,根本挣扎不了,丝毫动弹不得。 我不是死了吗,我不该死了吗!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是死了的吗,好疼,好难受! 我是死了的,我…… “啊————!!!!” “王爷!” “王爷,画大人醒了,可……可是!” “王爷,靴子!” “王爷!穿靴子啊!” 即便楚东离提醒过自己,桂弘也没想到在他面前他一向隐忍卑微的画良之,真能做到这个份儿上。 桂弘只着足衣在前头冲跑,谢宁就在后边拎着靴子追。都还离养着画良之的屋子老远,就已经清楚听得到里头传出声嘶力竭的吼。 来不及多想,破门而入的时,见得满地是水。 画良之像条沸水里的鱼,死命的挣扎,翻腾,尖叫。 手被反绑着没法动弹,就不停扭着身子扑腾。 旁边留着照顾,定时温水添药的侍女全都吓的发傻,被溅了满身药汤,没一个敢靠过去,见王爷到了,纷纷急迫让出条路给他。 可桂弘也怕了。 画良之突然扭头转向他的时候,眼里全是带着血腥味的恨意。 “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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