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阿婆见他满心奇怪,赶紧解释道:“大人,府里头来了贵人,您不在这儿,我这俗人也不知道怎么接待好,只能这样啦。” 詹勃业难免起疑,跟着她往里走着,道:“什么贵人。” “那贵人不道身份。”老阿婆佝偻着腰解释道:“咱也不认识,但从四爪暗龙纹的衣裳来看多半是宫里头的,咱真不好轻易得罪怠慢,更何况——” 詹勃业攥紧拳头,加紧冲了进去。 “更何况那贵人送来了好些吃的用的,还给小姐请来个专职的郎中,说以后的药钱,要给咱全免呢!” 詹勃业脚步一滞,眼见个披着黑氅得男人从自家内屋出来,低头才迈过了门框,詹念早从后头追上抓了人衣摆,挂着鼻涕笑嘻嘻地一口一个“哥哥”。 问他何时何日再来呢。 “待念儿想我的时候,就来。”桂弘摸摸她的头,温笑着应。 “那念儿现在就想您!想您!” 詹勃业大惊失色。 目瞪口呆看着桂弘转身过来,视线对上一瞬,猛然抱拳跪下,慌张道:“太子殿……殿下,您怎么……” “呦,孤这赶着正要走呢,巧了碰见詹大人回来。”
第112章 娇娇 詹勃业上下瞧了眼色,没看出个什么东西。 此刻桂弘出现在他家屋里的所带来惊愕并不亚于猛虎下山进了民宅,叫他防备不是,往出赶更不是。 桂弘看得出他脸上茫然,弯腰扶他起来,站定解释道:“想詹大人今日繁忙,定无法早时归家,便来照应看望一下詹家千金。” 詹勃业喉咙一咽,疑惑问:“您怎么知道?” “良之此前与我说过。”桂弘道:“詹大人之所以留在禁卫辛勤二十多年,其间隐情是因您有个吃药耗钱的女儿。” 桂弘环视过詹府简朴装饰,品道:“念您不易,孤便想着今日过来看看,顺便送了郎中,好减免些药钱,不再成什么负担。待南疆叛军战事一过,就请父皇许您辞官,与千金过上安稳日子,颐享晚年,不是更好?” 詹勃业是个粗人,眼前才被自己从头到脚骂一痛快的人竟如此诚恳待人地站在面前,甚是与自己心里头存的三皇子大相径庭—— 他根本绕不明怎么回事儿,竟一时哑口,只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禁卫确实不是什么好差事,这么多年,辛苦大人。” 詹勃业连眼都不眨,杵在原地直勾勾盯着桂弘看。 于是桂弘把话替他说了。 “大人不必言谢,还是大昭欠您的。以往的疏忽尽量填补,只盼您能得安心,助我好好打这一场仗—— 无关输赢胜负,至少要为我国立下尊威,才不是什么苟且偷生,委曲求全,不负百姓期望。” “是啊。”詹勃业怔怔道:“陛下选择退至副都,只留了您当替死鬼留在皇城之策,老臣确实是没法理解。毕竟如我一般家中老幼带残的,怎可能在一两天之内搬出皇城避难?要不是我家人在这儿,谁要打这场败定了的仗。” “信我一次不行吗?”桂弘忽然笑道:“虽是无法夸下海口道一句定能胜的话,但至少绝是会拼到最后一刻。” “……”詹勃业沉默不语,老将与桂弘直视的虎瞳拐了弯,瞥向别处。 “反正不是为我。”桂弘叹道:“只当为皇城百姓,为您家人守这座城。” 詹勃业抬起眼皮,闪了丝错愕过去。 “好了,天色已晚,大人还是好生休息,才有精力不是,孤且还有事未做,先行告退。” 詹勃业心里猛地绞成一团,说不出的是懵,是慌,还是动摇,乱得像麻。 只是看太子如此深夜孤身单马,连个侍卫都没有,入夜的冬风还是残破,吹得他大袍翻涌,颇显萧瑟。 茫然问道:“太子殿下怎么一个人?画良之呢?” 桂弘噗嗤一笑,止了步子,道:“画良之在你们禁卫还真是香饽饽,怎么人人挂念?今儿他不在,可怜我光他的名字都听了足八百遍。养伤呢!虽说我桂棠东暴敛放荡,人性败坏,可其实还是有剩了那么丝毫良心。孤今儿事多得很,几乎绕着满城跑了一天,挺累的,总不能逼他带着那样的伤跟着不是。” 詹勃业恍然觉得有理,一捶掌心,又问:“那要不,老臣送您回去?” “詹大人还是好好陪陪女儿吧,孤有腿,有马,有剑,有灯。街上也有巡夜的兵,担心什么。” 詹勃业失神地看着桂弘黑袍独马消失夜色下,但那行马的方向又不像是往宫门去的。 不过来不及奇怪,身后把完脉的郎中背着药箱出来,跟他拜了一礼,没问药钱,只交代了什么时日再来访,便也匆匆去了。 老将立在老旧发锈的府门外许久,蓦然回神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朝着宫门方向长拜不起。 - 这边桂弘自己独一匹马在夜色下行得自在,想自己似乎很少能有这般独行的机会。 小时候胆小,处处要缠着他哥,长大了关进宫里头,除却身边常常跟着的太监宫女,看不见的地方说不定还要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而今终于能自己荡在街上,正赶半夜,街道上空空无人。 心里头反倒生出一种奇妙且溢酸的快感。 马蹄声在这月下可以传出很远,经久不散,马背将人摇晃得舒舒服服。 不过这种难得的惬意并不能持续很久,甚如什么昙花一现,不远处明堂堂的强光与琴瑟欢声便把他的祥和给掩盖下去。 桂弘停下马,抬头望这七层高塔,夜不曾昧的花柳之地。 不等他下马入门,浓烈的胭脂气早把人浸了个透。 西楚门口迎客的小厮是个笑起来会眯眯月牙眼的小子,白白嫩嫩可是讨喜,见着桂弘“哎呀”一声捂了嘴,欢天喜地跟条虾米似的弯着腰哄他进去。 “殿下真是许久不见呐,还以为您早把我们西楚给忘了。” 桂弘跟着经过两畔花栅,依旧没往那些呼客的官儿身上撒眼,只跟着应付一笑,道: “忘不了,跟家宅似的地方,顶多忙些,没闲余过来。” “带您上七层?” “南娇娇呢。”桂弘往后偏了他一眼,问。 “南公子今夜有营生。”那小厮回道:“不过依这时辰,也快结束了。” “嗯,让他直接上来见我。” “好嘞!” 桂弘在屋内茶温三回后才等得人来,闲得暗格里的书都翻出来读了两遍,才见雕画的门开。 南娇娇从屏风后头绕过来,手里头还在往身上披着纱袍。 水纱飘渺轻薄,但也实在是透,自那冰玉似的胸口往上延伸到细长脖颈,全是斑斑点点不得言语的红痕,好歹是把衫披好,方来得及往耳朵后头掖那些个零散的碎发。 嘴里耐不住地念叨:“烦死了烦死了。” 桂弘往长椅里一靠,两臂搭在宽大的红木靠背,跷脚斜着他嘲弄道: “怎么烦了,分明是你享愉悦的事儿。” 南娇娇瞪他一眼,那对儿细媚眼里总夹着水淋淋的嗔劲儿,让人觉不到冒犯。 “愉悦个鬼,不知道那老头平日里补的什么,来来回回没个完,弄得我都乏了。税民的钱呐,全叫他吃进肚子里,撒我身上。” 他解完气了,大方往桂弘脚底下一坐,半边身子栖到长椅上,盘双臂趴在上头,歪头朝他笑道: “多久没见,甚是想您的。” “不至于。” 桂弘垂目看着他那张讨好脸,无动于衷道:“西楚头牌每天要念男人多着,当没工夫想我。” “那能一样吗。”南娇娇弯目嗤嗤笑道: “那些个不过走马观花,银子联系着的皮肉关系,您可是恩人。” “还是谢你自己吧。”桂弘偏了头,眼带戏谑道:“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我也不至于闯祸将你从那祭台上抢下来。” “前朝恩怨,如今寻不到根去了。总之我这半生有趣,还不懂事的年纪被打成官奴卖进蜂巢,十四五开始接了没多久客就被中政院那老头买回家当宠,不过两年他人死了还要我殉葬——眼瞅要被一脚踹进坑里,竟被大昭的皇子爷看对了眼,强取豪夺带了走。” 南娇娇把自己说得直乐:“我寻思从此飞上枝头当凤凰了不是,谁知道您那看对了眼还真就只是对眼,没对我动心呢,怎么撩都不碰,反来问我做不做你这西楚头牌,又要我陪你在心上人面前演戏,还不是把我卖了。哎呦,话本也没这么写的,事儿怎么全出在我身上。” “人最初都是见色起意。”桂弘挑高半条眉毛,若有所思道: “就当我救你那日短暂动过心吧。” “真的很像吗?”南娇娇眨眨眼,枕到自己胳膊上仰头忽问:“我与那位大人。” “……” 桂弘低头压眉,草草自他那细长斜梢的含情眼上掠过。 “不像,丝毫不像。”他顿上片刻,又道: “他的眼是沉的,是深潭,让人不敢妄然涉足,而不是一汪蜜水,为勾人生的。” “您这话说得可真叫人心里难过。” 南娇娇不悦道:“有谁生下来就是为了勾人的,还不是靠这个长大的,这么活的。” 桂弘直起身子,放肃严了声音:“你说你家曾是做什么来着。” “我那么小,哪儿还记得。”南娇娇打马虎眼道:“叛臣,叛臣,前朝叛臣。” “都司指挥使不是。”桂弘断了他看似随心实则遮遮掩掩,只想速速糊弄过去的劲儿:“皇权更迭站错了队罢,什么叛臣,本都是些保家卫国的军人来着。” “……” 南娇娇翻走了黑眼仁儿。 “莫要装什么听不懂,知道你最会读人心。” “……我不去。” 南娇娇嘟囔道。 “我知道你有功夫在身,说着自己尚且年幼并无记忆,武魂不是刻在骨子里的。” “……” 南娇娇又沉默良久,才道:“防身学的,也是为了给您暗查消息。我就是个戏子,卖皮肉的,不会打仗。” “南娇娇,西楚蜂巢养了多少可做私兵的暗线你最清楚,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我也清楚,为何要嘴硬?” 桂弘弯下身,两臂抵在膝盖上,从喉地挤出磁声,急迫问: “如今先生不在了,你我必须要担起西楚上下于我们的信任,众人皆盼黎明日出,春来冰释,盼着有朝一日得翻案清白——” “我愿意在这儿做官儿,就是为了再不依傍任何势力了。” 南娇娇低头道:“我谁的人也不做,谁也不会平白给我按上什么叛国的大罪遗臭千年,不会杀我。翻什么清白,我家翻不成。” “好,就算如此,可事到如今你哪儿脱的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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