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尚安:“……” 敢情他心疼错了人。这个人根本就是来存心逗他的。 源素臣见源尚安一时语塞,反倒笑得异常开心。 “你惯会拿我取乐,”源尚安道,“有趣么?” “有趣,哈哈哈哈哈……自然有趣,”源素臣道,“不然我逗你玩干什么?不就图个乐子吗?” 须臾之后,源素臣收敛了笑意:“怎么样,心里好些了吧?” 没等源尚安再说话,源素臣就已经上去握住了他的手,这一回源素臣没有再笑,神色也沾染了怅惘。 “咱们是兄弟,眼下我除了你,也没有更亲的人了,”源素臣道,“母亲走得早,父亲也已经去了,你嫂嫂早就不在人世了。至于若昔和若樱么,孩子毕竟是孩子,有些话也不方便跟他们说。你若是再不愿意和我交心,这世上可真就没有人能跟我说些知心话了。” “兄长……” “不必感伤,我没有悲观的意思,”源素臣又道,“恰恰相反,我倒是觉得我运气不算差,那么多次千钧一发,那么多次命悬一线,甚至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以为我死定了,可我却依然活到了今日。而且,是和你一起,活到了今日。我从前以为是一次又一次地巧合,把你推到了我的身边,后来我觉得,这不是巧合,而是注定的事情。即便你不来,我也同样会寻你而去。” “尚安,你还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什么吗?”源素臣道,“你说,如果有一天,我需要牺牲你,请我在这之后种下一颗梅树,好不好。” “很抱歉,我恐怕不能答应你这件事,”源素臣看着源尚安的眼睛,“因为我就是做不到一视同仁,我做不到一视同仁地拯救,又一视同仁地牺牲。我无意求道,也无心礼佛,什么众生无别,我不信这话,亲疏就是有别,没有人能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也没有做到一碗水端平的必要。” 源尚安听到此处,不由得莞尔一笑,调侃道:“我瞧你那碗水,怕是全偏在我身上了。” 他嘴上说着玩笑,同时拉过源素臣的手,指尖在其手掌上迅速写下了“帐外有人”这几个字。 源素臣立即明白,他以口型无声地问道:“前来监视你的?” 源尚安点头。 有人监视,源尚安却无法明面上汇报,源素臣心下了然:这说明此人有一定势力和威望,两人暂时不能贸然行动。 源素臣一边笑言道:“怎么,这样不好吗?”一边也拉过源尚安的手,在掌心写下“可知何人所派”这几个字询问。 源尚安提高了声音,故意回答给监视之人听:“好什么,你是当朝丞相,过分偏袒,只会落人口实。” 一边却悄悄在源素臣手掌上用指尖写下“宗室亲王之一,暂不方便透露”。 源素臣亦点了点头,用口型回复道:“不急。此人既然尚需要监视,说明暂时没有进一步计划。” —————— 正光七年正月,密探冷千山将这半个月来在源尚安身边的见闻一一报了回去。 言枫华接过冷千山的密信,左看右看,道:“这其中记述的不过是一些日常,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没有才对,”沈知隐撇着茶沫,微笑道,“要是留下了蛛丝马迹给我们,那还是源尚安吗?” “不过依着日期来看,”言枫华道,“湘君似乎还没有发现冷千山的身份。” 沈知隐摇头,语带薄讽:“我说言公子,你未免也太小看他源尚安了吧?” “正是因为他已经觉察到了,所以我们才会一无所获,”沈知隐道,“他是故意让冷千山把这样无用的情报带回去的,好叫我们放松警惕。” “竟然是这样……” “言公子,你不要忘了,那些被源家一个个处理掉的人,都是怎么败的,”沈知隐道,“几乎可以用一句话总结,那就是他们太小瞧源尚安了。你可不能重蹈覆辙。” 言枫华道:“那要如何做?” “你且记住一件事,源家党羽众多,势力根深蒂固,因此绝无一击必杀的可能,必须做好长久对峙的准备。”沈知隐不喜欢酽茶,只尝了一口便皱眉放下,交代下人道:“这味道太浓了,我不喜欢,换一壶吧,下次不要煮了。” 下人立刻接过茶壶退下:“是。” “可是……”言枫华道,“拖得越久,对我们未必有利啊。” 沈知隐抬手示意下人们退下,道:“非也非也。” “为何?” 沈知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言枫华一个问题:“言公子,你可知源尚安今年贵庚?” “呃……我记得他生辰在三月,”言枫华仔细回想了一阵,“算上今年的话,虚岁该有三十四了吧。” “你自己呢?” “虚岁二十六,”言枫华道,“怎么了?王爷突然问这个?” “可是你看他像三十来岁,正直壮年的人吗?他一点儿也不像,”沈知隐成竹在胸,眼露寒光,“腿脚不便,有时不得不依靠拐杖前行,身有旧疾,心有旧伤,一受大的刺激便要冷汗涔涔,甚至呕血不止。这根本不是长命的征兆。你以为他还有几年好活?” 言枫华心下一惊,不过马上便被一丝喜悦所取代:“王爷说的是真的?” “当然,”沈知隐微笑起来像极了一条不怀好意的毒蛇,“我没有骗你的必要。就他这副身子,能活到四十都算长寿。” “……说起来,”言枫华道,“丞相大人倒是身强体健,湘君和他同父同母,怎么会是这般光景?” “你有所不知,”沈知隐道,“当年他源尚安为了女儿,动手伤了宗楚宁的儿子,宗楚宁一气之下,将他关入了天牢,胡乱安了一个罪名,天牢里数十种酷刑,他几乎受了个遍。要知道永熙年间的天牢,那可是有命进去,没命出来的地方,活人进去走一趟,不死也废。” 言枫华听得心惊肉跳,那些酷刑他光是听到名字都要暗自打个寒战——何况亲自经历一遭。 “所以源素臣才那么……”言枫华喉间一堵,“才那么痛恨世家之人……” 源家和几大世家的恩恩怨怨,言枫华算是明白了。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沈知隐看上去跟源家有仇。 “那王爷您……”言枫华试探道,“您和湘君什么仇什么怨?” 沈知隐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敷衍道:“他穿的衣裳我不喜欢,他的相貌不对我胃口。” —————— 大军东行的路上,源尚安顺带着剿灭了恒农郡的叛军。这对于他来说并非难事。盘踞在恒农郡的叛军本就是逃犯和土匪狼狈为奸,听到朝廷大军压境的消息早已经乱了阵脚,源尚安连埋伏都不需要设下,这一仗赢得轻轻松松。 介于数月之间,将士们历经了数十场大大小小的战斗,源尚安下令在恒农郡附近休整,在不侵扰此地百姓的情况下,允许军士稍作放松。 而就在下令休整的那天傍晚,源尚安在军帐里听宇文瑄说起了黄门侍郎郦道元返回的消息。 “哦?”源尚安有些意外,“宇文瑄,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宇文瑄道,“皇上原本想派郦先生前去抚慰六镇,重编六镇官吏以及其他事宜,没想到半路上,六处军镇悉皆反叛,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郦先生也只好先行返回。” 千年过后,人们谈起郦道元,更多是对他的著作《水经注》津津乐道。却甚少有人知道,郦道元在北魏之时,比起《水经注》更广为人知的,是他执法严厉、不避权贵的“酷吏”作风。 沈知隐因为王妃柳画桥和广阳王沈汐暗通款曲的事情,打起了诬陷的主意,故意向沈静渊上奏了广阳王的“十款大罪”。郦道元却查清了真相,力证广阳王清白。沈知隐因此对他很是不满。除此之外,郦道元还秉公处死了汝南王的男宠丘念,揭发了汝南王种种不法行径,令他怀恨在心。 可以说,他几乎把当朝权贵得罪了个遍。因此也就彻底在诸位王爷那里坐实了“酷吏”的名声。 也因此,源尚安对他格外敬重。 “郦先生现在到哪里了?”源尚安问,“离这儿远么?” “不远,”宇文瑄道,“您要是想见,我这就去叫他来。” “不不不,不是叫,”源尚安笑着纠正宇文瑄,“我是晚辈,该是我亲自登门拜谒。” 郦道元显然对源尚安的登门拜访没有提前准备,开门之际很是意外:“源大人?” “郦先生,”源尚安拱手行礼,“晚辈源尚安,见过先生。” “请,请。” “晚辈知先生执法不避权贵,刚正不阿,一直敬佩不已,只可惜从前缘悭一面,”源尚安知道郦道元生于范阳涿州,先秦时期为燕赵属地,“先生之风,常令晚辈想起古人所言,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 “我只不过是尽到了该尽的职责,”郦道元微笑道,“大人的赞誉,恕我愧不敢当。我只是天地山水之间,一凡俗之人而已,平生所愿,也仅是游历河川,于江湖之中自得其乐罢了。” 源尚安看了一眼编纂当中的《水经注》,道:“著书立说,成一家之言,先生有古之大家风范。” 《水经注》是郦道元多年以来的心血,他方才跟源尚安交谈之际,已经对这个文雅谦逊的晚辈心生好感,此刻听他提到《水经注》,心里更是有一种寻得忘年之交的喜悦。 “能不能完成,完成之后能不能流传下来,对后人真正有用,还是未知,”郦道元虽然是笑着,可笑容里却多了一分惋惜,“从周代至今,散佚的文献可谓多矣。即便后人有幸得见古籍,其中字句恐怕也早就面目全非了。因此许多人一生所寻所求,到头来可能都毫无意义。” “先生所言不假,可是其中有一点,晚辈不甚赞同,”源尚安诚挚道,“晚辈从不觉得前人和先生如今所做之事,是毫无意义的。仲尼作《春秋》,后人尊为至圣先师;太史公著《史记》,开后世之先河。先人之精神,早已寄托文字之中,不以时易,不为世改。魏文帝有云,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而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第119章 试霜刃 郦道元听罢,捻着长须笑道:“善哉。” “郦先生,晚辈有一个不情之请,”源尚安道,“晚辈素敬先生高义,先生大作完成之后,可否帮晚辈一个小忙,让晚辈带人传抄。就当是晚辈的一点私心,先生之作公诸于世之后,必会引起轰动,到时洛阳纸贵,只怕晚辈再想要保留一份抄本就要难上加难了。” 郦道元笑着轻轻摇头:“源大人客气了。大人分明是要助我一臂之力,到头来却说得这样客气,都成了我在帮大人的忙了。” “那,”源尚安道,“先生是答应了?” “自然,自然,”郦道元道,“我闻湘君治下有方,为人正直,一直也想去拜见。不想我还未前往,大人就已经莅临。大人如此抬爱,别说是一份抄本,就是十份百份,我也都不会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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