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楚岳峙接过周楫呈上的户籍与婚书后,却是将之都直接扔到了地上,冷笑道:“有意思,户籍在京的女子,却说得一口南方话,生得比寻常京城女子娇小不说,明明识字能读书能写字还懂音律,可这婚书上竟只是一酿酒师之女,门不当户不对,酒庄里最普通的酿酒师却教出一大家闺秀。陈庄主,你是拿本王当傻子么?” 楚岳峙最后这句话话音刚落,陈帷便被吓得手脚发软,头都磕不动了,只结结巴巴道:“草民不,不敢,安亲王息,息怒,草民,草民就是跟,跟天借的,的胆,也不,不敢把,安,安亲王,当,当……” 陈帷是断不敢说出“傻子”二字,唯有往前爬了两步,又道:“疯,疯妇户籍虽,虽在京城,但,但她小时候,是,是在南方长大,所以,所以才,才会说一口,南方话。” 手炉被重重放到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楚岳峙脸上的笑意更冷,道:“在南方何地长大?陈庄主可要交待清楚,本王才好派人去当地核查。” 陈帷当即哑然。 楚岳峙的目光落到陈德身上,又道:“陈德,你的生母为何要带着你的两个妹妹逃跑,你当真不知么?当众侮辱,这便是你所说的教训。你说关在柴房是这几日的事,可本王的医师看过后,却告知本王,她长期处在饥寒交迫的折磨中,是以身体极度衰弱营养不良,她已经瘦得接近皮包骨了,你却居然说她还有力气把大夫和下人们打伤。” 再抬手,楚岳峙这次却是向在门口站着的刑狱司示意:“上刑。” 此二字一出,不仅陈帷和陈德惊慌,就连一直不敢说话的陈裕和陈浩都惊惶地抬起头,争先大喊。 “别,别上刑!我招,我什么都招!父亲和大哥说的都是假的!那疯女人被关起来很久了!她才不是我们母亲,她就是买回来的!” “对对对!而且买女人来传宗接代,都是很常见的事!父亲还把五妹卖给了教坊司!户籍什么的,都能改,很简单的,花钱就行!” 陈裕和陈浩这一喊,陈帷和陈德当场脸都白了,发疯一样就扑过去捂住他们的嘴:“闭嘴!你们两个还不快闭嘴!都不想活了是不是?!” 楚岳峙缓缓起身,他拿起手炉朝那扭成一团的几人一掷! 手炉带着极重的劲道砸到了陈帷头上,陈帷当即就被砸得满头鲜血,几乎就要昏过去,而三子一见红全都懵了,发出高低不一的尖叫,当即又纷纷伏在地上大喊饶命。 楚岳峙像是多看这些人一眼都嫌脏地转过身,对刑狱司下令道:“将这几个人拖下去,明日寅时以前,本王要看到他们的供词,怎么买女子,卖家是何人,如何把未及笄的幼女卖到教坊司,户籍又是找何人更改,还有婚书是如何伪造,本王统统都要知道。把该用的刑具都用到这几个畜生身上,他们若是不肯招,又或其中胆敢再说一句假话,那就把手给我剁下来!不必担心把人折磨死,一切,有本王担着!” 刑狱司领命,随即果断上前去将哀声讨饶的陈家父子拖出了审讯室。 待人都离开,周楫去将楚岳峙的手炉捡起,看着上面的血迹,道:“王爷,为这种人动怒伤身,不值得。” “人?你觉得,他们还能称之为人吗?”楚岳峙一挥手扫出掌风灭了一盏离自己最近的烛火,寒声道:“那女子,十月怀胎一只脚都踏进鬼门关才将他们生下,可你听他们刚刚是怎么称呼生母的,还有他们所说的话,那是身为人子,身为一个人能说出来的话吗?他们根本连最基本的良知都没有!” 被楚岳峙灭掉烛火的一隅是那样的黑暗,就像是那多年来不知糟蹋过多少女子的深渊一般。 楚岳峙无比痛心地说道:“本王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竟会听到,‘买女人来传宗接代都是很正常的事’这种话,你知道本王听到这句话时,有多心寒,这样的事,该发生了多少次,又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才会让这些人把这种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勾当视作寻常甚至理所当然?!” “王爷,不管是哪个朝代,哪个国家,这样的事都有发生。而今猖狂至此,与这些年来封建闭塞之风越演越烈不无关系。无论是先帝抑或当今圣上,都实施禁言禁思的政策,思想越发落后倒退,女子本就处于弱势,此等环境之下,更是容易受到掌握钱势权力之人的欺凌。”周楫说道,对于这个案子,他其实有着切肤之感,他的父亲当年曾是衙门捕头,后来办案时解救了他惨遭拐带卖入青楼的母亲,当时本想要将母亲送回父母身边,然而他的母亲却说清白已失即便回去也只会遭人嫌弃鄙视,莫不如就让父母当她已死,如若他的父亲不嫌弃愿以余生报恩,他的父亲也曾见过不少失了清白的女子被送归后不久就自寻短见之事,故而便应下他母亲的请求,两人结为夫妇继而有了他。 周楫始终记得,他的母亲在世时,一直都是郁郁寡欢,虽有父亲的全心爱护,仍因被拐卖入青楼的过往而痛苦不已,还未等他长到十岁,便撒手人寰。在成为楚岳峙的侍卫,他便下定决心,他朝若有机会,他定要将当年拐卖母亲的人找出来,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楚岳峙垂下手,却又在袖中紧握成拳,他回过身,沉重的目光落到仍在地上的那两份伪造的户籍与婚书上,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百姓是国之根本,国法国策乃君王与群臣所定,他不相信百姓会生来便成恶民,只是恶念滋生蔓延得太快,才让良善看起来如此不堪一击,难以相敌。 上不正,下参差。是他们这些掌权的人纵容了恶,现在,他便要将那些残害无辜女子的恶徒都揪出来,更要将那些毒害百姓的不正之思都拔除,一个月,一年,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无论花多久,他都定要让那星星之火烧成燎原烈焰,将这样罪恶烧成灰!即便烧不尽,他也决不放弃,他与司渊渟要守护的,不仅仅是百姓,不仅仅是疆土,还有将在大蘅国这片土地上传给后代的思想与正义,善良与仁爱。 ———— 作者有话说: 引用出处: “上不正,下参差。”————《物理论》晋·杨泉 五十二章已解冻,前两天没看到的可以去看了。
第60章 欺善怕恶 司渊渟回到安亲王府时,只着单薄劲装的楚岳峙正在院子里舞剑。 楚岳峙的剑术主要以攻为主,故而出剑时总带着气吞山河的霸气,一招一式都极为凌厉。 只是司渊渟看得出来,楚岳峙有两处关节已经经不住他这样的发力,偶尔会在招式的承合间出现微妙的沉滞。 从前被木剑打到都会哭的小皇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同样经历过生死,并因此而对生命,对平等,对百姓与国家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与理解。 削铁如泥的剑,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深刻的剑痕,楚岳峙低喝一声,踏出一脚旋身而起,扬臂在空中划出剑虹,之后长剑脱手而出,径直插入了立在地上的剑鞘中。 司渊渟上前,瞧见楚岳峙额间细汗,怕寒夜里冷风一吹易受寒着凉,便把人揽进自己怀里,并抬手替他拭汗。 “你回来了。”楚岳峙拉住那要替自己擦汗的手,他这会手心温热,正好把司渊渟泛凉的手给捂热,“用过晚膳了吗?吕大夫说了,你服药前得先吃点东西,否则伤胃。”吕太医如今已经不是御医,故而他也改口称呼其为大夫。 细细端详楚岳峙尚显平静的神情,司渊渟笃定道:“你心情不佳,是还在为案子生气。” 楚岳峙摇头,道:“并非生气,更多是失望。从前我以为,只要守卫好边疆便能护住百姓,如今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无知,一孔之见太过愚昧。” 司渊渟反握住楚岳峙的手,牵着他往屋里去,道:“为国起战,你看到的是国家利益下的土地与因屡遭外敌入侵而受苦的百姓;而现在,还有将来,你会看到更多国家推行政策下的百姓,他们阶级不同,接受的教育不同,所面对的生活更不一样。政策,是我们这些身居高位的君与臣制定,并由下级官员实施,这中间,有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也有许多会出错的地方,故而即便是于百姓有利的政策,也并非一定能落到实处。科举制度选出的官员,也许只是擅长应对考试,而不一定真的有治国之才,更不要提,这其中还有买官的暗箱操作,各地官员,能真正为民为国而不为一己之利的,兴许连半数都没有。所以当年父亲,坚持要改革教育,令百姓思想开放,盼望百姓自强。 “但这么多年,我在宫中,见过党派之争,很早以前,也曾被派出宫去杀过人,那时我才发现,权势欺人,便会有无能之辈倚仗手握权势的人,而百姓,若想要改变自己的困境,却要付出无数血泪,牺牲不知多少人的生命,才能换来一点点的改变,而这些改变,兴许只要一道新政,便会倒退回去。之前我也忽略了如今你所查到的这一块,让他们猖獗至此,是我的疏失。女子生来总被认为不如男儿郎,但这些年,竹溪帮了我不少,我才发现,自己也曾那样狭隘,而今这案子,我们不仅要查,更要藉此改变轻视女子的不正之风。” 与司渊渟一同进了屋里,楚岳峙关上门后,道:“我想篡位的初衷并不全是为了百姓,可如今,我只担忧自己能做的太少。幼时我总想,母妃为何与我不亲近,如今才终于明白,母妃爱舞,可父王并不在乎,他只是贪图母妃的美色,母妃一介舞女只能从命,心有不甘,还要为不爱的人生育,生了我之后母妃身子不如前,也难以再像从前那般跳舞,她失去了自己最珍视的,一生都被困在了牢笼中,又怎愿与我亲近。这天下,多少女子如母妃一般,身不由己,命不由己。女子生来不被重视,意愿也总被无视,她们已是如此艰难,却竟还有人,把女子当作是生育的工具,甚至变成一桩买卖,只要手中有钱有权,就能买断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这是何等可怕之事。” “你可曾想过,若能解救受害女子,又该如何安置她们?为她们寻亲,送回父母身边?”司渊渟解下大氅,桌上有先前家奴备好一直烧蜡保温的暖水,司渊渟倒出一杯递给楚岳峙,道:“女子的清白名声与贞操何其重要,她们被掳走后,好些都已惨遭侮辱,更有已经被迫生育的,若将她们送回父母身边,你如何保证,她们的父母一定会接纳她们?又让她们如何面对,众人对她们的指点议论?楚七,即便是我,为楚岳磊侍了寝,都自觉污秽,得你万般珍视,尚且如此痛苦,更何况是那些受害女子。你与我说,受害者无罪,的确,错的是那些犯下罪行的人,可这世上有许多人,他们不会去想受害女子的苦痛,只会指责她们失了清白,指责她们没有为保清白一死了事,正如很多人,他们会看不起太监,鄙视阉人残缺,却不会想太监为何会成为太监。你可知,这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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