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安静之后,太子突然起身,大笑了起来,直待笑出了眼泪,方才说道:“三年了,我未曾有一日能安然入睡!我知道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我,拿我和爹爹当年来对比!自从进了这东宫,每一日!我每一日都很惶恐!我哪里比得上!爹爹!可我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 太子突然爆发的情绪,让在场的众人都有些懵。 “这么多年了!我真的很想问一句,爹爹可曾有一次全然相信于我?开宇十三年,我送了嬢嬢一幅千寿图,我写了一个多月,写坏了多少张才写就的?可爹爹却以为我是在效仿、在提醒!我当年只有十三岁!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给自己嫡母嬢嬢准备的生辰贺礼被猜忌成我要当太子?!就因为爹爹为太子时送过章怀太后一份千寿图!何其可笑?!”太子仰天长叹。 天家:“放肆!你敢说你没有吗?” “我没有!”太子吼道,“开宇十五年的千秋节,我亲手描绘的仲渊版图,又一次被猜忌!爹爹可知道我怀着怎样崇敬的心情描绘出那幅图?!你以为我要什么?你以为我向你要这天下吗?!我那时不过像四哥如今这般大!我要这天下做什么?!我根本担不起啊!” 夏翊清惊慌地抬起头,旋即又觉失礼,立刻低下头去。这一瞬的反应也被天家看在了眼里。 太子崩溃哭喊道:“开宇十七年我成为太子了!从册封那天开始到现在的每一日!爹爹就没有一日不怀疑我的!朝政之事我参与过少,爹爹疑我不敬,我参与过多你又疑我拉拢群臣!那请爹爹告诉我,我该如何做?!我不敢有宾客,不敢跟朝廷官员过多接触,不敢多说话,不敢多做事!一直听从爹爹的指示!可爹爹还是不放心我!既然如此!你立我为太子干什么?!”最后这句话,太子是嘶吼着喊出来的。 “反了你了!你今天还要弑父不成吗?!”天家也站起身吼道。 “我?弑父?我如今已经这样了,还怕多一个罪名吗?!我说我什么都没做,爹爹可信我?”太子眼中含泪,嘴角却带着笑,“爹爹杀了我罢。杀了我,你便不用怀疑了。杀了我,我也能睡个好觉了。这么多年,我是真的累了。” 太子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此刻有些踉跄:“爹爹!父亲!我英明神武的天家陛下!这些年我看明白了,这太子之位,无论谁坐,你都不会放心!今天是我,以后还会有别人。” 太子转向宏郡王和夏翊清道:“二哥,四哥,你们要小心了,我倒了,接下来就没有人替你们挡着爹爹的猜疑了!” 天家吼道:“你胡说什么!” 太子看着天家:“我是不是胡说,主上心里清楚,而他们总有一天也会明白的。主上不是觉得我要这皇位吗?好,那我就是要了!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主上满意了吗?主上可以杀了我了,我认罪了!” “你给朕闭嘴!” 太子擦掉眼泪,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给天家行了个跪拜大礼,一字一句地说:“今日是陛下的千秋节,臣真心实意地恭祝陛下万岁!希望陛下能永远在这皇位上坐着!永远当着这天家!做一个,永远的!孤!家!寡!人!” “即墨允!”天家怒吼道,“把他拉下去!送到宗正寺去!” 即墨允上前拉住太子往外走,而太子的口中还在喊着“孤家寡人”四个字。
第51章 五十一 悲喜 此时天色已渐亮,熹微的晨光洒入东宫,洗脱了夜色的深沉,却洗不掉东宫满地的血污。太子那“孤家寡人”的嘶喊回荡在空中久久不能散去,一时众人都心生悲凉之感。 天家起身,缓缓说道:“都各自回去罢。” 陈福伺候着天家离开东宫,皇后看着他们的背影默不作声,过了许久才带着泽兰和墨竹从另外一侧往慈元殿去。宏王陪着顺妃离开,安成跟着夏翊清走回浣榕阁。许琛一直等在东宫外并未离开,他此时站在长公主身后,看着众人各自离开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又回头望向东宫的大门,静默无言。 “崔娘子,”长公主对还瘫坐在庭院之中的容贵妃说道,“东宫要落锁了,你出来罢。” 容贵妃慢慢站起身来,一身血污尘土早已让华服失了原来的样貌,她抬头看着东宫高大恢宏的宫殿,无声地笑了。容贵妃踉跄着走出东宫,手里紧紧攥着她刚才在地上捡起来的那个属于太子的玉佩。锦瑟看容贵妃出来,立刻上前搀扶,却被一把推开:“让我一个人再走一遍这条路罢。” 锦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地跟在容贵妃身后。容贵妃用手摩挲着宫墙,一步步往承庆宫走去。从承庆宫到东宫这条路,很长,长到她走了十七年才走到;这条路也很短,短到只有三年时间便成绝路。 容贵妃知道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走在这条路上了,或许也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在宫中行走了。多年前进宫之时,她是何等意气风发,身边虽然只有一个锦瑟陪着,但却感觉拥有了一切。如今,她的身边,依旧只有锦瑟一人。荣宠、爱慕、皇恩、地位……到头来皆是空。 长公主轻声说:“我们也该回去了。” 许琛点头,跟在长公主身后往宫门口走去。 一路无言。 经历了这一夜的众人都心力交瘁,各自回去之后都是沉默不语,定远侯看着长公主和许琛的神情,一时心疼不已:“你们……你们快去睡一觉罢,熬了一夜也该累了。” 许琛行过礼后便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他让归平和平留都不用伺候,在寝室之中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可以放任自己的情绪。这些日子以来的疑惑、揪心、紧张、担忧和恐惧,终于在这一刻都化为了疲惫,很快便沉沉地睡去了。 夏翊清回到浣榕阁,破天荒地没有给惠妃请安就直接回了寝室。惠妃见他安然归来却又神色凝重,心内十分担忧,但她知道如今夏翊清逐渐长大,有些事情总要自己面对,所以也没有去打扰。 夏翊清被安成伺候着到床上休息,人虽然躺在了床上,但心思却依旧未停。辗转反侧之时,他发现枕下有东西,连忙取出查看,那张字条上面只有简短的话:“尘埃落定,皆安,放心。允。” 这是即墨允给他留下的字条。夏翊清感叹,即墨允这一夜来回奔走,竟还能想到留下字条安慰自己,着实辛苦。 夏翊清此刻只觉得心寒,自己的父亲装病设局,自己的兄长意图谋反,亲生父子互相猜忌设计到这种地步,全然不像父子,倒更像是仇人。这便是他的父亲,他的大哥,是他躲不掉的血统和命运。他心里很清楚,天家叫他和宏王同去,是震慑,是提点,是警告。告诉他们不要学太子,告诉他们不要试图挑战皇权,否则今日太子的结局便是他们明日的结局。 另一边,在回莲绮阁的路上,顺妃问道:“卓儿,你可知你爹爹今日的意思?” 宏王点头:“我明白。我一直安分守己,从不多说多做,爹爹也没有过多关注过我,阿姨放心罢。” 顺妃语重心长地说:“如今太子是不行了,你便是你爹爹最年长的儿子,虽然之前你并没有被过多关注,但以后就不同了,你可一定一定要小心。” 宏王颔首:“我知道。不过阿姨也清楚,爹爹如今最喜欢的是六哥,我不过是因为年长几岁才侥幸得了这亲王的封赏,就算以后太子不在,也万万轮不到我,我便像五伯父一样做个闲散亲王就好了。” “你我母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知道我这些年并不得宠,妃位也来得侥幸。我母家帮衬不到你,朝中也没有可以仰仗的人,你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宏王语气诚恳地说:“阿姨放心,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宫门已开,你出宫去罢。”顺妃轻轻拍了拍宏王的手,“是你的,怎样都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争也争不来。” 宏王目送顺妃进入莲绮阁后,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此刻天已大亮,来往的内侍都开始扫洒工作。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一切又都已经翻天覆地。这一夜过去,还能安然地站在这皇宫之中,他觉得自己十分幸运。 内侍李木走上前来:“主子,咱回府吗?” 宏王道:“对,戏唱完了,戏台子也得拆了。” “是。”李木回话,跟着宏王一路往宫外走去。 晟王虽提前回府,但也一夜未眠,一方面是担心还留在宫里的长公主和许琛,另一方也是因为许箐毫无睡意。一直到清晨,即墨允的木鹞落入王府的书房之中,二人才终于放下心来。 晟王:“好了,此事总算结束了。” 许箐摇头:“没有。” “再有什么也与我们无关了,先休息罢。”晟王劝道。 许箐:“你就不想知道这事究竟是谁干的吗?” “侯府为了自保推了一把,夏祌为了消除疑心又推了一把,即墨允听夏祌的话也推了一把,谁又能说得清究竟是谁干的?” 许箐叹了口气:“太子尚未到弱冠。” 晟王把他拉到寝殿之中:“仲渊年年有人十九岁,别想太多。” “你以为我在想什么?”许箐看着晟王。 晟王:“行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感慨了,赶紧睡觉,一夜没睡你不困吗?有什么事咱们醒来再说好不好?” 晟王终于把许箐哄睡,他看着许箐的睡颜轻轻叹气,心里有些难过,许箐的心思,他自然是明白的———— 那时,言清也是十九岁,那样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却被关在东宫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言清如此聪慧,怎么可能不知道饭菜有毒,可他却不能不吃,吃下,再在无人处强迫自己吐出来,不过半个月便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毒药没有要了他的命,却让他死了心,那之后晟王用了近三年的时间才让他真的活了过来。 许箐今日是想到了那年的东宫,和那时十九岁的自己。晟王知道,这件事就是许箐心中永远的一根刺,谁也拔不出来。他如今对许琛的爱护,何尝不是因为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晟王清楚,是自己把许箐困在了这京城中,锁在了这永无止境的漩涡洪流之中。若他不是亲王,若他只是平民百姓,他们可以随便找一个地方安静地生活,没有什么王府皇宫,没有什么阴谋算计,就安安稳稳地过后半生。 可偏偏他是晟王,是个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漩涡的亲王。他必须活着,必须在京城中活着,必须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扮演着一个恰到好处的闲散亲王。他心中总是对许箐有愧,这些年许箐越发想离开,可身边的事却一件接一件地把他越锁越紧。 “别胡思乱想了,你也得休息了。”许箐睁开眼睛,盯着满脸愁容的晟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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