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贞呵斥道:“这儿没你的事,住嘴!” “应掌柜你让他说,说出来让大家也评评理,究竟是我胡搅蛮缠还是有人仗势欺人?!”成羽这话一出,食客们也都侧耳等着,听那堂倌要如何说。 ?堂倌道:“那位官人说了,莫说是平宁伯,就是许侯来了也不让。” 野菽苑内明显安静了一瞬。太子舍人这官职对平头百姓来说似乎是“大官”了,但实际上品秩仅为从七品。若他只对许琛如此倒也还罢,可他言语之中直接提及了定远侯,那就太过狂妄了。无论是官品还是差遣,定远侯都是实实在在的从一品高官,是武官极品,真正的位极人臣。一个并未领其他官职的太子舍人如此说话,不禁让人心下生疑————难道东宫对功勋卓著的长主和许侯就这般不放在眼中? “他不让我,我便让他就好了。”许琛转向大堂里正在吃饭的人说道,“今日因为一些小事叨扰大家吃饭了,实在抱歉,我在这里给大家赔礼。” 在场的人都是平头百姓,听闻平宁伯赔礼哪里还坐得住,都纷纷起身回礼。 “应掌柜,今日这事到此结束,无需再提了。”许琛说完之后便拉着成羽走出野菽苑。 二人在店外道别各自回去,另一边野菽苑内,应贞跟堂倌对视一眼,也都忙开了。 许琛刚刚迈入平宁伯府的大门,就见小叔已经等在廊下。此时他已摘掉成羽的面具,换回了自己的着装,就连幞头都换过了。 “小叔怎的比我还快?” “抄了个近路。”许箐笑笑,与许琛一同往书房走去,“小孩儿演技不错嘛,有潜力!” “我要吓死了,小叔下次还是给个提示罢,让我知道个方向也好啊。” “不告诉你就是为了演得真,你若提前知道,必定就不会像刚才那样惊慌懊恼,你别看那些跟着你的人只是在旁观察,他们惯常做这些事,你的表情话语是真是假,他们一眼就能看出。” 许琛轻轻叹气,道:“我不过刚出学堂,天家就……” “小小年纪别老叹气!”许箐轻拍许琛的头,“就因为你刚出学堂,他才会派人盯着你。过段时间自然就好了。” “真的?” 许箐微微一笑,说:“别忘了,太子舍人。” 许琛面露忧色:“咱们这般编排东宫,不会有问题吗?” “他要没说过那话,这戏也做不成。那堂倌早凑到应贞身边了,所以我才把话递出去的。” “我怎么没注意?” “你光顾着拉我了,堂倌在你第一次准备拉我出去的时候就凑了上来,所以我后来才又追了一句。这才是送上门来的大礼。”许箐轻蔑一笑。 “大礼?” 许箐解释道:“若没有那句话,今天这件事顶多就算是野菽苑巴结权贵,这京城的商户哪家不这样,到时候大家无非感慨一句拜高踩低也就罢了。可太子舍人那话说得那么狂妄,摆明就是仗着身后是东宫不把你放在眼里,那百姓怎么看?不论夏祌实际上对你们做过些什么,但面子上的事情他从不会落下。在百姓和那些并不太了解内情的官员眼中,他是信任你父亲的。再深究下去,太子如今尚未登极,他身边人就对深受夏祌信赖的功勋官员言语不敬,那是否意味着太子心中早有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态度?又或者是,他跟夏祌实际上已经离了心?” 这话听得许琛心底一阵阵发寒,无论太子舍人今日这番言行是擅自作主,还是真的有太子授意,都已经给人落下了一个“东宫与侯府不睦”的印象。这不仅是让东宫落人把柄,更是将侯府置于尴尬之地。 说话间二人已进入书房,早有伯府的下人在他们进门之时就去通知了归平和平留,所以书房中已备好了茶。 进入书房之后,许琛便落座点茶:“小叔,你肯定明白这其中的关键,为何还要闹这一出?” “这个问题我一会儿再回答你。”许箐拿起茶筅亦准备点茶,口中则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京西路下辖四府十二州,共六十三个县。汝州便是其中之一,今天我们从三品居拿到的消息表明如今汝州的知州和京城中某人有往来,你能从中想到什么?” “我有个问题,汝州知州是带官外放吗?”许琛这个问题倒确实是关键。为了解决冗官问题,开宇五年左右,朝廷开始了官制改革,后来被称为开宇改制,这改制的重点便是让官和职相称。改制以前,国朝官职混乱,诸如“礼部尚书知某州事”、“吏部侍郎行户部某司事”等情况屡见不鲜,甚至一度“非特命,凡官皆任他职”。而开宇改制之后,官员皆不再以差遣定品阶。然改革不易,更需时间,如今国朝依旧有“官不对职”的情况,即许琛口中的“带官外放”。 不过这汝州知州并非是带官外放。 许琛思索片刻,分析道:“汝州是中州,若想转调其他中州或上州,似乎不用这般敛财讨好,不过若是想回京,倒确实需要多多费心。所以汝州这位知州所联系的必定是京城中能在仕途上有所帮助之人……有可能是在吏部。” “很好。”许箐继续说,“后来文礼从暗室中拿回来的记录则是太子舍人吴易和另外一人的对话,那人身份未知,但有一定的地位,或者说代表着某个身份高贵之人,这是其一。其二,他们提到即将有武功高强的人混入东宫侍卫之中,而且不止这一批。” 许琛道:“现在天家只让太子殿下随侍勤政殿,却不曾给东宫置幕僚,而且这太子舍人也着实不是什么有实权的官阶,他怎么会这般张扬?他对外如此跋扈,连父亲都不放在眼里,却又对另一人言听计从颇为恭敬……难道那人是有什么特殊身份?” 许箐笑而不语,只专心点茶。 “小叔?” “我们来斗茶吧!”许箐似是忽然来了兴致。 许琛未料到小叔会突然说起茶,手中茶筅一顿,节奏已乱,便干脆认输道:“我定是赢不过小叔的。” 许箐盏中的茶浮起云雾,已然咬盏,但他手中动作却未放缓,若再点下去,怕是要过犹不及,破了汤花了。就在许琛准备出声提醒时,许箐手中茶筅轻抬,自茶面上划过,竟是用茶沫画出了个图案。这种以茶沫作画的方式叫做“分茶”,是茶艺之中最顶级的技艺,对操作者的要求极高。 不过许琛此时并无心情感叹小叔分茶技艺的高超,因为那茶沫上并非普通图案,而是一个字————“反”。 “我输了。”许箐用茶筅将汤花彻底打散,端起茶盏说道,“我心不静,点不出好茶来,浪费了你一团上好的白茶。” “我不明白。”许琛木然说道。 “我不了解太子,但我却了解夏祌。”许箐轻抿茶汤,才继续说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至今不肯放权给太子吗?” 许琛摇头。 “永业三十二年后,天下只知东宫,不知天家。” “小叔的意思是……天家怕旧事重现?” 许箐不置可否,而是问道:“若你父亲日日提防你,怕你是为了他那定远侯的爵位才对他恭敬有礼,只挑你的错处,却从不告诉你何为正确,你会怎么想?” “我非亲子,如今又有珩哥,就算父亲真的提防于我,也是人之常情。我的衣食住行皆来自父亲母亲,若父亲真像小叔说的那般对我,我也不该有怨。” “你是个好孩子。”许箐轻叹一声,“太子是夏祌亲生,本不该猜疑至此。可夏祌夙夜担心,怕自己的亲生儿子要反。” “小叔的意思是……”许琛压低了声音道,“所以太子殿下被逼得有了反意。” 许箐沉默着思索片刻,摇头道:“太子或许没有胆量这样做,但他手下的人却不一定。” “那太子殿下岂不是太冤了些?” 许箐反问道:“你想帮太子?” 许琛一怔,随后轻轻摇头:“我就算有心,也不能做。若我孤身一人,便是怎样都好,可我身后是整个许家。虽然扶保太子是所谓正统,但这世间唯一正统只能是天家,太子一日未登极,就一日不是真正的正统,我不能拉着整个许家去赌一个未知的结局……等一下……!”许琛似是突然领悟,问小叔道,“小叔今日演这一出,其实是为了将侯府排除在党争之外?侯府拿着虎符,若再与东宫过从甚密,对天家来说才是真的旧事重现。今儿来盯着我的人自然会将事情告知天家,天家也定然会召父亲确认详情,这其实是给了侯府一个向天家表态的机会,对不对?” “琛儿,你真的长大了。”许箐起身,推开书房侧窗,负手立于窗前,许久之后才说道,“以后这些暗桩全数交予你了。” “我可不要。”许琛连忙拒绝。 “不需要你去经商,只是让你掌握一些消息来源,朝中这些烂事,我听了二十余年,早已经烦透了。以后……以后就让我真的当个闲散人罢。” “小叔若倦了,何不干脆撤下,既然是替赤霄院做的,便交还给即墨院首不好吗?” 许箐语意似有无奈:“那是我欠他的。” “小叔欠了院首什么?” “一生际遇。”许箐叹息道,“若不是我,他会是个游侠,以一身绝妙轻功名动江湖,他会成为一个传说,成为世间美好与潇洒的代表。可是现在……武功冠绝天下,却成朝廷走狗,官场人厌恶他,江湖人不齿他,二十余年在一潭腌臜泥泞之中打滚,他唯一能守住的,不过是一身白衣而已。可声名已脏,纵使常年白衣又有何用?” 许琛心念微动,问道:“小叔,三品居里那幅双七遥拜,是不是院首所做?” “嗯?”许箐转过身来,“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建安七子以出仕为抗争,竹林七贤用归隐来表态。出仕与归隐,凡从心者皆自在。”许琛将自己对那副画的见解说了出来。 许箐听后倏然一笑,道:“看来以后可以让他多作些画了,这世间竟真有能懂他这幅画的人。” 许琛知道小叔这是默认了画的出处,他一边感叹即墨允的大才,一边又替他惋惜,就算不以武功扬名江湖,单就他的画功而言,亦是能被文人墨客追捧的。 “你既然看出了他画的含义,又何必替他惋惜?”许箐已关上窗走回许琛身边,伸手掐了一下许琛的脸颊,“年轻人多笑笑,别到时候东宫还没动静,你先把自己愁死了。” “唔……小叔!” “放心,我们会尽力斡旋。” 当晚,夏翊清在浣榕阁内百无聊赖地翻着眼前的书籍。即墨允已经十日没有“顺路来看看”了,学堂里没有了许琛,晚上又没有即墨允陪他说话,密室之中的医书也都已经烂熟于心,夏翊清觉得日子突然变得十分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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