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琛落座,才缓缓开口,说道:“方中丞说我府中每年冬月初二皆有家宴,此事非虚。只是不知方中丞是如何得知?” 方崎说:“自是你许家人所说。” 许琛问道:“何人所言?人在何处?” 后方有人出列,行礼后道:“臣许仁铎在此。” 此刻,站在前排的太常寺卿许笠望向自家二弟,只见许策一脸惨白,而户部许仁柏也是满脸震惊。 许琛无奈摇头:“许家是,累世清流,怎的就出了你这个阴诡之人?” 许仁铎做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架势,跪地叩首道:“臣虽为许琛堂兄,但更是仲渊臣子,许琛行此等欺君之事,臣不敢隐瞒。” 许琛已获赐赞拜不名,朝堂之上礼官都不得直呼其名,许仁铎如今做这般称呼,教许策慌得几乎要冲到儿子面前捂住他的嘴。 许琛不去看许仁铎,缓缓说道:“冬月初二是我生父忌日。府中每年家宴不假,却并非为我生辰,大主感念生父当年救命之恩,是以每年冬月初二皆以家宴之名为我祭奠生父。这家宴向来都只有我们自家人,从未请过各位叔伯兄弟,家中大伯二伯亦未曾知晓,许仁铎,你又如何得知?” 许仁铎道:“自是公府中有人看不过眼,悄悄告知于我。” “许氏虽未望族,但仍是清流世家,礼仪规矩皆全。你是我许氏何人?为何会有人特意告知于你?”不待许仁铎回答,许琛便继续说道,“祖父祖母早逝,家中向来以大伯为尊,即便日后子辈当家,也合该是大伯家的仁柏堂兄主事,许家何时轮到你二房庶子当家?你既不当家,又非我三房一支,为何我府中人会将看不过眼之事告知与你?” 许仁铎此生最恨旁人提他出身,听得此言立时反驳道:“你只是三叔义子,你凭什么拿嫡庶尊卑来说我?!” 许琛道:“仲渊律法规定,凡遗弃小儿年五岁以下,或边隅孤儿凡十二以下,不能存活者,虽异姓,听收养,即从其姓。另有律例规定,凡从姓养子,敬告家祠,取耆老允准,依文书为证,报所在州府造册,许其承嗣宗祧,视为亲子。我开宇十三年入许氏族谱,十四年初敬告家祠,并凭宗正寺令,报临越府造册,正式成为义父的承嗣养子,如今就算我称义父一声父亲,于情于礼于法都并无过错。且开宇十五年末,家中幼弟幼妹降生后,先帝特旨言明,我为承嗣嫡子,幼弟仁珩为袭爵嫡子。我三房一支二子一女皆为嫡出,我如何不能以嫡庶论及你?” 许琛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另外,远国公府中仆役,皆为边陲孤老,公府于他们有主仆之情庇护之恩,这般忘恩负义之事他们做不出来。倒是前些年我分府别住,你借暖房之名往我府中送了些厮儿,我念着是兄弟情谊未曾驱赶他们,如今倒成了你攀咬我的爪牙,若知如此,我早该找了牙子将他们发卖,还省了我这些年多分月钱给他们!” 许策根本不知那所谓家宴,更不知自己儿子竟送了人去侯府。他此刻无比痛恨自己心慈手软,去年刚刚给仁铎谋了闲差,尚未及一年便在朝堂之上行这种无父无兄之事。许策连忙出列道:“平宁侯恕罪,仁铎年幼,是臣教子无方。” 许琛向着许策微微颔首,而后道:“二伯不必如此。仁铎比我还大上几个月,如今早已成年,该为自己言行负责了。” 夏翊清道:“请户部、宗正寺及临越府调取旧档,详查在册文书记录。” 户部侍郎、宗正寺少卿及判临越府事的陆执行礼退班,三步并作两步便往外走去。 许琛略顿了顿,接着道:“既如此,我先应辩第二条。昔年有人在蓟城以‘小桑’之名唤我,请方中丞请出人证。” 方崎道:“此人在外府州就任,不能应对,但仍有人证证言。” 秦高濂出列,道:“下官可为人证。家父于开宇二十二年调任河北路为转运使,那曾以‘小桑’称呼平宁侯之人正是河北路官员,现任河北路保州知州兼常平管勾官顾攸。顾知州曾与家父说起与平宁侯旧时情谊,叙说之时皆以‘小桑’称呼,因平宁侯官称、姓名、表字之中皆无‘桑’字,家父还与顾知州再三确认,顾知州称平宁侯在蓟城时便是此名,是入京之后才改的名字。” 听完秦高濂这般说辞,许琛依旧神色不变,坦然应对:“却原来,秦高濂你认为我入族许氏之前并无姓名。” 方崎略皱了下眉:“平宁侯莫不是要编出个名字来糊弄过?” “非也。”许琛看向放弃,眼角微抬,道,“方中丞不必慌张。姓名之事,当然不可随便乱说。我十岁之前,名叫维桑。方中丞与秦侍郎皆是进士出身,这‘维桑’二字指代何意,又出自何处,可还需我来说明?” 殿中无人应声。许琛稍稍挪动身体,似是有些疲累,便以方椅扶手借力,看向穆飏道:“这维桑与桑昆,烦请先生替我解上一二。” 穆飏并未料到有此一事,但见许琛这般说,亦想起几日前于侯府之中的对话,心中略有了些判断,便出列道:“维桑二字,出自《诗经·小雅》,‘维桑与梓,必恭敬之’。至于那‘昆玉’二字,可做两种解。有‘璡则志烈秋霜,心贞昆玉’以形容人之高洁,亦有‘陆机之赋虚握灵珠,孙绰之铭空擅昆玉’喻文章之美。其二,昆玉亦为兄弟手足之代称。平宁侯为人中直,如高洁昆山之玉,如今又为人兄长,这昆玉二字实为贴切。” 夏翊清此时接话道:“正是如此,这些年来我亦曾去过平宁侯府,他府中正院悬挂着‘昆玉二字’而他书房内则另有‘秋霜’二字为匾。如今这昆玉秋霜皆全,合该是取自《辩命论》才是。怎的竟教你们编排出桑昆之名了?” 此时兵部侍郎陆恩慈出列道:“就算这桑昆二字可以这般拆解,可平宁侯耳垂上的红痣又该作何解释?” 许琛看了一眼陆恩慈,并未理会他,只问方崎:“敢问方中丞是如何得知克烈世子的生辰样貌?” “自是克烈旧人所说。”方崎此时竟有了些得意,“人证口供具在。” 许琛拱手向御座:“臣请对峙。” 太后示意,立刻有人将一名身穿草原服饰的中年男子提至殿中,那人跪地行礼,官话颇为流利。 许琛仔细看了看他,说:“看你样貌,该是过了而立之年,克烈灭族十余年,想来那时你已然懂事。既如此,你便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开宇六年时你多大?克烈最后驻地在何处?汗王叫什么?负责守卫的仲渊将领叫什么?” 那人立刻回答道:“那时我十五岁,克烈驻地在图若,汗王是脱斡,负责驻守的是纪吾将军。” 许琛颔首,又从袖中取出药瓶递于身旁内侍,说:“请辨认,这是跌打丸还是护心丹?” 内侍倒出一粒药丸,送到那人面前,那人皱着眉看过许久,说道:“这是……跌打丸。” 许琛笑笑,说道:“这是我日常在吃的药,既非跌打丸亦非护心丹。医部中人,自出生起就与药草为伴,会识字便会读医书,你说你那年十五,可却连跌打丸都不识得。” 那人低头不语。 许琛继续说道:“还有,若你真是医部中人,为何会称驻地为图若?图若是仲渊版图上正式名,而当地人却只说土拉河,就连北疆士兵都习惯称那里为土拉河。此外,纪吾于开宇六年战死,当时国朝刚刚完成文臣的官阶定品,武臣官称依旧循旧例,便是以如今的武散官厘定品秩,将纪吾追封为辅国大将军。然他生前只是骁骑卫统领,且军中称呼与官称不同,即便到如今再提起时,也只称他纪统领。现任骁骑卫统领纪寒为纪吾之子,军中及医部老人皆以小纪统领称呼于他,医部从未有人以将军称呼纪吾。我方才的问题,你只说对了克烈汗王叫脱斡,所以,你真的来自医部吗?” 冯墨儒听到这里立刻出列说道:“臣出身军中,可以作证,平宁侯所言句句属实。” 太后转顾身侧,问道:“可是真的?” 吕斌拱手行礼:“臣曾是骁骑卫都头,在北疆多年,可担保平宁侯所言为真。臣在军中时,确实只称图若为土拉河。且臣当年有幸在纪统领手下做过事,确如平宁侯所说,军中称呼不同朝中,皆以军职相称。昔年大主在军中时,亦只称元帅。如今军中为了区别平宁侯与远国公两位许元帅,便称远国公为大帅,平宁侯为少帅,除此之外,并无旁的特殊称呼。” 许琛转顾那跪伏在地的证人,说了一句话。那人茫然未应。夏翊清问:“平宁侯刚才这是说了什么?” “一句草原上三岁孩童都能听懂的话。”许琛拱手向御座,“臣请纸笔,交予吕副都统和冯相公。” 太后示意邓继规,邓继规立刻命内侍奉上纸笔。 二人分别提笔,不过片刻,两名内侍将两张纸奉于御座前,太后挥手,内侍又将两张纸举起, 吕斌所写:“你叫什么” 冯墨儒所写:“询问姓名” “我……我刚才没听清楚!”那证人兀自狡辩道。 可朝堂严肃之地,虽不至落针可闻,却也是非常安静,许琛的声音能清晰传至众人耳中。此时已无人再相信这证人的所谓“证词”了。 许琛缓缓说道:“此人是否来自医部都未可知,那他所说之话又有多少可信之处?即便克烈真有世子留下,即便克烈世子真的叫桑昆,且耳垂上真有红痣,那就能证明我是吗?究竟是他们先得知克烈世子姓名生辰然后发现我与克烈世子的所谓联系,还是他们先看到了我府中牌匾,知道了我旧时名字,才找人编出世子耳垂有红痣的这个说法?此事该如何证?又何处去寻证据?” 此时有内侍拿着几份文卷进入紫宸殿,送至御前,太后略翻过,道:“请盛相公宣读。” 盛弥接旨,取出其中一份文卷展开,道:“此为户部卷宗,录于开宇十四年。书曰,贾氏道延,字国平,蓟城人。开宇六年,镇安昴长公主不豫,道延以医募入伤兵所,夙夜祗应,及至长主康复,遂辞。七年冬月初二,落崖,殁。十四年正月,追和安大夫,谥忠义,着以厚葬,赠一代。道延妻诺敏,骍部人,贤妇人也。苦育幼子维桑、维梓,不曾改嫁。十一年正月,幼子维梓病殁。十三年,病愈甚,七月五日,携子维桑求告于长主,是夜,殁。十四年正月,追赠孺人。十三年九月,长主携贾氏子维桑入京,敬告宗庙,收养为子,改名为琛,从驸马都尉姓。” 而后盛弥又将宗正寺、临越府等一应文书一一读过。 言毕,太后道:“众卿可还有异议?” 许仁铎叩首:“圣人殿下容秉,除夕之夜平宁侯曾于医部祭拜过脱斡……” “够了!”太后呵斥道,“当年大主重伤,被平宁侯的生父救下送至克烈,克烈一族倾举族之力为大主疗伤解毒,这才让她坚持至药仙谷当家人赶到。这救命之恩,他拜一拜又有何错?这些年来大主与远国公都亦去祭拜过,先帝与吾皆知晓。大主生于皇室,本不该祭拜外臣,是以此事不欲让外人知晓,如今竟成了你们攀咬功臣的借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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