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而言之,宁元昭没有失踪,是他自己选择了离开。 离开去找顾琰和夏侯烨。 或许一个普普通通的县丞之子并没有相救的本事。 可若夏侯烨不是所谓的县丞之子呢。 前世顾琰借熙成帝的子蛊来使得顾景懿蛊毒发作,那么又是谁帮他操控了子蛊呢…… 不会是白烛。 为了最高深蛊术而让步一切的蛊师,是不可控的。 宁元昭猜,是夏侯烨。 这个他此前从未见过的男人,却能说出最不为人所知的隐秘,无论是他想要的三十三重焰,还是他想要这花的缘由,夏侯烨仿佛都了如指掌。 这实在太让宁元昭感到危险。 甚至比起顾琰,夏侯烨才是他追踪不舍的真正原因,他不能让这样的人重新隐入人群,否则只会招致无穷的祸端。 “小元昭,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夏侯烨笑着看他,眼神间竟有一种别样的慈爱,“我还以为,你会待在那位公主身边,毕竟他的情况不太好,不是吗?” 夏侯烨说的没错。 顾景懿的情况……不太好…… 子蛊的丧命给顾景懿带来了反噬,再加上夏侯烨对玄霓的伤害…… 这个诡异的男人对蛊术的造诣很深,他自知无法靠近顾景懿,便利用了蛊虫,玄霓就是在杀死剧毒蛊虫的时候受了伤。 “蛊若是虚弱,对毒的压制,岂不是就会变小。”夏侯烨自问自答一般,话中的愉快之意肉眼可见,“若他乖乖当他的公主,说不定还有几年好活,奈何他是个聪明人。 人太过聪明了不好。 我为顾琰的筹谋几乎被他追本溯源地毁尽了,这让我真的有点不高兴。 不过,我想他大概是为了讨你欢心吧。知道吗?小元昭,在你手上的花蛊长出来后,他的行事可变得比之前残酷太多,让我都开始心惊胆战了呢。 你知道的,我一心惊胆战,就会更加不高兴了,我不高兴,就想让别人也和我一样不高兴。” 话如此说,夏侯烨面上根本没有惧意。 “这样说来,让他命不久矣的是你啊。”夏侯烨认真地归根,“小元昭,他连半年之久,都活不到了。” “所以我来找你了。”宁元昭的神色很是平静。 “可惜,唯一能救顾景懿的东西,快枯萎了。”夏侯烨说。 宁元昭知道花蛊快枯萎了,但这不是他能阻止的。如果要说为什么,他想答案应该是他对顾景懿的感情不能控制吧。 ——在顾景懿杀死熙成帝的子蛊时,花的枯萎就开始了,掩在缎带之下,唯有他发觉了而已。 “好在你也很聪明呢,小元昭。”夏侯烨感叹,“不然你一定会杀了顾琰吧。” 宁元昭斩向顾琰时,是收了力的。 顾琰死了,花蛊就再没有开放的机会。 宁元昭没说话,似是默认了夏侯烨的说法。 “纵然知道解毒的办法,却依旧无能为力啊,小元昭。”夏侯烨对眼前的场面有所预料,“我说过,感情是不能控制的东西,你看,我说得很对吧。” “你想要什么?”宁元昭停顿了很久,终于开口。 “不是我想要什么,是你需要花开。” “是,我需要花开……你有什么办法吗?若你能让花开,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喜欢你这样坦诚的乖孩子。”夏侯烨满意了,他想,掌握住花的生死,当然也就掌握了宁元昭的意愿,“我会愿意帮助乖孩子的。” “怎么帮?” “让一切……重新开始……”顾琰慢慢地向他走来,同时替夏侯烨做出了回答。 顾琰的声音不复往日清亮,竭尽全身气力才能勉强地发出声来,是喉咙受损太严重的缘故。 “哥哥……”顾琰说,“我……终于懂……” “你不会懂。”宁元昭抬手打断了他,“如何重新开始?” “真是无情啊,连一点怜悯也不肯给他。”夏侯烨接过宁元昭的话,“算了,还是让我和你说说吧。” “重新开始。”夏侯烨指指自己的脑袋,“人是从什么时候才真正有了生命呢?出生的时候。刚出生的婴儿白纸一般,什么都不知道不记得,这才叫做开始。” “我想我应该无法变成婴儿。” “可是记忆能够变成白纸。” “你想抹掉我的记忆。” 夏侯烨赞赏般点头,“到时候,等花重新盛开,我会达成你的愿望。”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重新开始。”宁元昭反而笑了,“听起来危险得很,我如何能确定,你一定能把花交到顾景懿手里?” “我告诉过你,我不说谎。”夏侯烨看向他,“而且,你没有选择。” 宁元昭再度沉默,再开口时拒绝的意思依旧强烈,不过这一次,他看的人是顾琰。 “那你又如何能保证,我会真心喜欢上你呢?顾琰。” 顾琰张了张嘴,艰涩地说:“哥哥……本来就是喜欢我的……” 宁元昭听言,解开了手腕的缎带。 细弱将死的花蔫巴巴趴伏着,宁元昭将花给他看,说:“我觉得,你并不喜欢我。 那夜顾瑜谋反,我险些将你杀死,从那一刻起,这朵花开始便立不起来了。 我能感知到,它受了你情感的影响。 我不相信你会喜欢上一个差点杀死你的人。” “不一样的……”顾琰怔怔地回答,眼睛有点不敢看那花。 “有什么不一样?”宁元昭垂下手臂,声音淡漠,“你不会变的,你也不会如同我一样,去抹除自己的记忆。” 说完,像是觉得这般说话太过武断,宁元昭又问了一句:“你会吗?顾琰。” 顾琰以无声沉默作出回答。 宁元昭笑了一声,不太意外的样子。 “如果你想要这样的话……我愿意的,哥哥。” “是么?如果你能够做到的话……”宁元昭歪歪脑袋,听起来像是同意了顾琰的请求,他问,“那你们要如何做呢?” 顾琰从袖中拿出一个玉质的药瓶来,药瓶里是一枚乳白药丸。 顾琰将药丸递给宁元昭。 宁元昭拿过药丸仔细端详数秒,在将要吞下时却又停住了,说:“你刚刚撒谎了。” “……没有。”这是顾琰的回答。 “那它为什么快要死了?”宁元昭再度伸出手臂,给他看濒死的花蛊,“既然你说愿意,那么它应该感受到爱才对。” 唯有真挚感情才能充当养分的花朵,此刻变成了面真实无比的镜子,将另一方的虚伪丑陋通通照在了明面上。 难以否认。 顾琰不会想到,用来钳制的蛊,竟然成为了戳穿假面的最有力工具。 宁元昭没觉察一般,继续说:“顾琰,即便我如约吃了药丸,你也不会吃的。无论是你的记忆,还是权力皇位,都比我更重要。 失了记忆的我,只会又一次成为你达成目的的工具,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样。 你所说的后悔和喜欢,其实都是假的。 你后悔的是,纵使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依旧不能掌控一切,你喜欢的是,能够让你达成心中所愿的帮助和台阶,而不是宁元昭这个人。 从第一次接近我起,你就是有目的的。” 熙成帝给顾景懿的抉择让宁元昭渐而明白了一切。 顾琰曾经暗指,想杀他的人是熙成帝。其实这说法完全成立,前世之时,熙成帝的身体并没有衰败得这样快。 故而他死前,熙成帝仍然在位,顾琰则被立为储君。 当时宁云霄已在熙成帝断送粮草的隐晦命令下与战士一同战死沙场。 毕竟功高震主之辈,用些龌龊的手段清除,对熙成帝而言应该是理所应当吧。 即便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还藏着熙成帝众多不可言说的私心。 可熙成帝没想到,仅仅不过一年,北境大乱,守境将士节节败退,宁元昭一个平日里只知喝酒玩乐的纨绔子被送往北境,却没有同他爹一样死在沙场,而是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重新守住了北境安宁。 此后又过两年,宁元昭屡战屡胜,再无人敢侵犯大燕北境。 与此同时,效忠于皇帝的世家所培养出的年轻将才也被陆续送往北境。 宁元昭则以论功受赏之名,被召回京城。 宁元昭支持顾琰是所有人都肉眼可见的事实,已然无法隐瞒。 想来那时的熙成帝同样让顾琰做了抉择吧。 是皇位……还是其他…… 而顾琰的选择已经不需要再问。 顾琰猛地闭上了眼睛,再度睁开时,极度的不甘和怨恨通通自其间倾泻而出。 “你也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我,不是吗?”顾琰的声音近乎嘶吼。 宁元昭注视着他,安静不言。 顾琰在这样平静陌生的眼神下倏尔节节溃散,片刻后才勉强恢复,“从第一次见到我时,你对我,就不是真心……” 顾琰的声音很低很低,不敢让宁元昭听见一样。 “哦?” “我知道,你不喜欢吃甜的。”顾琰垂下了眼眉,“你给我的小糖糕,很甜……很甜……你是吃不完了,才施舍予我的……对吗?”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不可闻。 “对。” 话音落下之际,赤黑的花蛊犹如干枯的泥土,从根至花轰然断裂。 狂风忽至,三十三重焰的残躯散成齑粉,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花蛊,解除了。 宁元昭轻轻松开手指,一直缠缚于他的缎带被风裹起,飞向了再也看不到的远方。 顾琰麻木地抬起眼皮,愣然望向宁元昭,他看见了宁元昭微微眨动的眼睫。 某种不可置信的真相骤然浮现了出来。 “你骗我……哥哥……你骗我!”顾琰抬手想抓看不见的花蛊,最终却抓了一把空。 “是。”宁元昭有某种叹息的意味,“你说得对,我不喜欢吃甜的,所以姑姑每次要小厨房给我做东西时,都会吩咐放最淡的蜜。 我吃过许多次小糖糕,也分给过别的小孩许多次。 没有人会说甜,却会有人嫌弃味道太淡。 只有你说,它很甜。”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那是你第一次吃甜的东西。” 第一次尝试的味道,之后无论再尝多少次都不会比得上,那是种深刻而难以磨灭的记忆。 甜是,苦也是。 顾琰尝到了甜,亦尝到了苦。 顾琰再次怔愣住了,整个人如同死前的花蛊一样,失去了全部支撑,不知疼痛地跪倒在地上。 所有一切在他眼前变得模糊扭曲。 恍惚之间,他看到了前世,前世宁元昭死的时候。 宁元昭……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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