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宓心下叹气,看出他是确实稀奇,嘴上有问必答道:“糖桂花。” 闻濯垂眸看着杯里那些卖相并不好看的小花,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只尝过桃花。” 沈宓没尝过,便问:“味道如何?” 闻濯微微摇头:“苦。” 沈宓跃跃欲试的心思才冒出头便被掐断,“那下次裹上糖浆试试。” 闻濯十分顺从地点头应了。 膳后下人过来收起餐食器皿,又在屋里加了回炭。 平时里这火,定然是烧的没有这样快的,只不过今日迎着贵客,他们便丝毫不敢怠慢。 屋里的窗户大大咧咧敞开着,不知道是不是鼻喉间残存的糖桂花的甜蜜香味,闻濯总能够从吹进来的寒风里,闻到阵阵清香。 泛着冷,却不能伤人。 他同沈宓不一样,沈宓凡是能抱个炉子守壶茶,在屋里枯坐个一日一夜也全然不在话下,可他不行。 早些年间寺庙里没吃的,他日日只能出门摸些山珍草木,便是只能吃花却也要没入深林一探虚实。 此刻屋外大好雪景,风中暗香幽浮,他实在也不愿枯坐着白白消磨这天公作美。 他看向沈宓,对方慵懒的神情恹恹,仿佛随时都能倒过去一梦不醒,狐毛的大氅虚虚搭在他肩头,要披不披要落不落,里头的里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两截清瘦的锁骨。 瞧着又冷又招人。 不过闻濯并不想提醒他,多看了两眼才收回目光,冲他道:“去换身冬衫。” 沈宓还以为他是又想折腾,懒得搭理他,依旧垂着脑袋眯起双眸。 见他无动于衷,闻濯只好起身催他,缓缓挪到他身侧,低低凑到他耳畔,故意逗他说:“要我帮你换的话,也不是不行。” 沈宓被他低沉又清晰的声音吓了一跳,奇异又烦躁的情绪顿时在心底造作起来,他抬眸瞪了闻濯一眼:“殿下脑疾未好么?” 拐着弯儿的骂他脑子有病。 闻濯不在意地笑笑:“你猜。” 猜他个灯笼! 沈宓瞌睡醒了大半,恨不得给这无聊透顶的男人一刀,但碍于身份和淫…和权威,没多磨片刻,他还是老实起身去里屋换了身衣裳出来。 或许是先前衣柜里的衣服,教温玦临着回府过年时拾缀过,里头一眼望去,白的少花花绿绿的多,唯一一件能看的,就只剩下一件大红色的宽袖摮襖袍。 他这别有用心,旁人不用猜也能知晓。 不过沈宓向来不在意自个儿好坏美丑,今日又逢正月初一,穿了也就穿了。 他坦荡站到闻濯面前,“殿下满意了?” 满意。 闻濯真的能使动他换身衣服已经是难得,更别说他还特意换了一身应景的出来。 他简直满意的不得了。 或许他从未正面说过沈宓生的惊艳,但他的近十载前生,几乎都沉浸在这样的风光之中以求解脱,他形容不出那是如何的好看,只觉得想更加热烈地疼他救他,一颗心也都随时都能送出去。 他向来坦荡,他待沈宓,从来同他人不一样。 不过赛鹤临风也好,玉骨秋神也罢,万人眼中心头爱的模样皆不同,管他潘某宋某卫郎君,他只喜万中无一沈序宁。 “世无其二,郎艳独绝。”闻濯挑了挑眉。 沈宓冷笑一声径直朝着门口走去,语意不明,“殿下才是。” 闻濯失笑,继而俯身拎起他遗落在小案上的狐毛披风,挪步勤勤追了上去。 …… 作者有话说: 闻濯:哎嘿嘿媳妇儿真好看~ 写糖桂花其实是因为那天我煮了个莲子银耳羹,加了些邻居送的糖桂花。 文学素材来自于生活,杠杠的。
第24章 凌雪梅 外头鹅毛大雪纷纷如沸,地上落了厚厚一层,人一踩在积雪上便会往下轻陷,脚下发出的声响清脆窸窣,娱心悦耳。 沈宓撑着把油纸伞,静静望着长立在一片殷红梅林中的闻濯。 漫天漫地的寒酥玉屑,遮天蔽日一般从虹映直坠而下,萧疏红林成了天地唯一的颜色,清古冶艳、风华内敛的人也成了点缀。 暗香疏影、秀润天成,万般美景堪粗稿。 他仿佛很高兴,穿的未尝宽厚,身量倒是无比拔尖,凛冽寒风吹拂,哪怕冻坏了草木也伤不了他似的,唇角还惦着一丝融融的笑,颇有阳煦山立般的风姿。 这大概是沈宓头一回,见他正儿八经地露出人模样,月白的衣衫将他推往纯洁无瑕的大雪银装里,沈宓从未看得那样清楚他的清朗眉目—— 清艳红骨不堪拟,天下无人敢竞容,斯人回身一捧雪,三千明月忽倥偬。 他干净的不像话。 也是此时,沈宓才想起来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 无论闻濯身处高位,再怎么掀人乌纱、株连惩处,到底是情有可原又顺理成章的,自始至终他不曾偏袒过任何人,也未抱有侥幸。 他不过是在做些为天下太平的最寻常之事,手中未沾无辜血,心底未藏无名鬼,他比谁都坦荡多了,也干净的多。 与这乱世将倾的祸心狼虎相比,他简直就如眼前这般,唯有皑雪红梅相配,一生都如此清朗疏疏地顺遂无忧。 至于其他人,他们这些捻了债欠了恩的,林林总总不尽人意却为虎作伥的,总会下地狱。 沈宓握着伞柄的指节发白,他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最后挪开了放在闻濯身上的视线。 但那人仿佛就是不依不饶,非要过来招他—— “沈序宁!”趁着他回神微愣的时机,闻濯立马把手上才搓好的雪团,朝他袍子上砸了过来。 想必他并非真心想要将沈宓砸的吃痛,那雪团飞到一半,便散成了零星小块,簌簌落到沈宓的长袍上,也只沾了几两浅痕。 沈宓被他惊得愣了愣,回过神来便一脸不耐:“殿下年方几何?” 闻濯不答,继续垂眸在梅树底下刨着雪,揉捏成一团实的,待成出个圆形,便乐此不疲地继续往不远处的沈宓袍子上砸。 一来二去,沈宓教他闹得烦了又懒得跟他计较,握着伞柄转身便打算回屋煮茶,届时闻濯又砸的更凶,还起身前去拉他。 沾了雪的鞋底湿滑,落上地砖的时候,难免会出些站不稳的岔子,沈宓这厢才收伞,那头闻濯便伸出了不让他安宁的手,将他狠狠拽了一把。 随即两人果不其然一同压着纸伞,扑扑滚到了雪地里。 沈宓抬眼,便瞧见闻濯凌厉又剔透的双目,他满头是雪的两手撑在他耳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边含着盈盈笑意。 看来是没怎么摔疼他。 沈宓皱眉推了他一把,想翻身起来,却又教他重新压了回去。 “殿下这是做什么?” 闻濯说不清。 兴许这发乎情也越礼的念头,早在当日聊赠他那一枝春的时候,便悄然生长了出来,原本还能再藏一藏,只是在这过年时节众人皆欢喜的对比之下,他受的落差实在太过难熬,便藏不住,也不想藏了。 今日前有同眠一屋,后有羹汤里的糖桂花,再而后有红衣美人,漫漫雪色迷人眼,他便也想学着沈宓疯他一回。 他敢说,沈宓也想疯。 “沈序宁,你真是…” 沈宓刚想问一句“什么”,便教他倏然覆上的两片唇给压去了话音。 暗香疏影、寒风簌簌。 有那么一瞬间,沈宓鼻尖充斥着醉人的桂香,清冽的陈茶香,和浓烈的梅香,这三者天地间大雅之物,一时争先恐后地夺取他三魂七魄,教他卧在这一片冰凉雪地里动弹不得、清醒不得。 他不禁在想,到底是谁疯了。 而闻濯想的比他更多,他想过去近十载封于深寺,不得世间真烟火,他想今朝,身居权位天下唾手可得。 他想彼时,烟迷花欲的沈序宁是人间真绝色,还想…侥幸地想,这真绝色此刻卧在他的怀里,教他沾染上了人间真烟火。 不知不觉间,他发上的雪融化成水落在沈宓眼上,不由得唤醒了这位绝色离身出走的魂魄,沈宓随即横眉冷眼,不下半分情面地挥开了有些意犹未尽的摄政王殿下。 他匆匆站起身,重新系好领间的绥带,尽显冷淡地弯腰,捞起落在一旁被压的有些散架的油纸伞,头一回未起反唇相讥的架势,转身径直迈上了庭廊—— “无话可说?”闻濯带着满头白雪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背影问。 沈宓微微顿了一下脚步,什么也没说,又继续抬步而去,不多时,身影便没入那弯弯绕绕的九曲回廊中消匿不见。 院子里只剩了淋了满身雪水的闻濯,他沉沉盯着回廊尽头看了许久,直到一阵寒风凛冽袭来,随才唤醒他一缕神思。 理好衣袍又转身踱入梅林,他矢手折下了一枝开的正娇艳的冰玉骨。 他想,香草从来配美人。 沈宓这厢直到天色迟迟,也没有等到他回,只是他傍晚无意间推窗透风之时,瞧见了窗台落的一枝梅。 *** 夜里,世子府新奇地来了一位稀罕客。 趁着大年初一,沈宓倒是觉得这日子也景气,差人摆上了茶水点心,端端正正坐在房中坐着。 听见院中传来脚步声,又在门前停住,那来人在檐下仔细抖落伞上的雪片,抬手收起纸伞搁在了门口,转身进屋,身影中带了些许寒风朔雪钻入房里。 沈宓有数载的年头再未见过贺云舟,沙场苦楚熬人,他身量都比以往修长结实了不少,手挽雕弓的臂膀,让他看上去仿佛能够独自抗下千斤之担,那株昔年在汀州随波流转的兰草,终究长成了一棵参天乔木。 沈宓很高兴,高兴的有些眼眶泛酸。 “深夜造访,叨扰世子。”贺云舟进屋挪到沈宓跟前,合手向他行礼。 沈宓起身招他落座,“不必多礼。” 贺云舟盯着他面上自然的神色坐下,冷不伶仃问了一句:“世子不知我为何而来?” 沈宓倒茶的手微顿,随即略显犹豫地笑了笑,“不知。” “沈序宁。”贺云舟掀翻了他递过来的杯盏,看到滚烫的茶水泼了沈宓一袖子,他才后知后觉地有些清醒。 沈宓倒显得十分镇定,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擦了擦手,把杯盏搁在桌上,又默不作声地把桌上玉器里盛放的糕点,推到了贺云舟手边。 半晌,他才说:“功成立业,也该成家。” 贺云舟冷笑一声,讥讽道:“怎么,你们还想多收几条无辜人命?” 沈宓神色微凝,又在他仿佛要溃透之际转变成笑靥如花,“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沈宓!”贺云舟睚眦俱裂、双目通红,他一想到冯昭平已死,而此刻这个相关的人却无动于衷,便止不住地想将他心肠剖开看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何种尖酸歹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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