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宓看了一眼烧过半的油灯,懒得同他搭些互相吹捧的茬,撵人道:“夜已深,殿下还不回宫歇息?” 闻濯顺着他的视线往灯上看了一眼,“我没有后宫。”他淡淡道。 沈宓一时没反应过来,接着又听他说:“也不会有女人。” 他是在解释好半天之前,沈宓嘲讽他的话。 不过这出在沈宓看来,着实没有什么说服力,他一个众人拥上高位的囚徒,还能有什么资格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呢。 可夜漫长,沈宓终究没打算拆穿他,“不重要,殿下该回了。” 他撵人一向撵的理直气壮,久而久之,闻濯居然也从中品出点愿打愿挨的意味来,他或许是真有点什么毛病,也是真的想在这里留下来。 “夜寒露重,倘若匆匆赶回明日定会发病,我见这里床榻宽敞,想必你也并不在乎分我一隅吧。” 沈宓:“?” 他面上冷酷无比的表情,教人增添些许羞愧之心,闻濯倒也没有再强求,起身关好窗户吹了灯,便坦坦荡荡在房中坐了下来。 那架势,仿佛要直到天明 沈宓瞧着不舒坦,没好气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闻濯恬然地望了一眼窗外夜色,又收回视线看向他,眼底柔和又迷离:“年已团,便该过年了。” 沈宓微愣。 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了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子时才过,方才消磨口舌是为了一齐团年,眼下恰逢年里初一,斯人在侧,又算得圆满。 沈宓心下不知滋味,情难自禁便唤了一声他的字——“闻旻。” 闻旻,辞旧迎新,顺遂安康。 来年有余,须且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 作者有话说: “跻彼公堂,称彼兕(si)觥,万寿无疆”——《诗·豳风·七月》 意思是登上高堂,同显贵觥筹交错,从此千秋万世、顺遂安康。 这章之后感情线会变多。 微博@也池vaik 快来找我玩啊!
第23章 糖桂花 后半夜天气实在寒凉,沈宓不愿叫苛待摄政王的风言风语从他房里流散出去,便给闻濯指了条拿床被褥打地铺的明路。 两人相安无事共处一室待了半夜,不知晓谁真睡着、谁真没睡着,不过翌日一早各自醒的都异常早。 五更天时,闻濯独自起身挪去了窗台,窗外寒风作祟,呼呼吹着窗纸扑簌簌地颤响,几缕身形灵活的从缝中挤上来闹进屋里,直直扑到闻濯面上,吹的他原本不太好的神色瞬时更加清穆。 大抵是这样冻着不尽兴,他伸手扶着棂底一把推开了窗扉,又偏头看了屋里榻上一眼。 见睡着的人没什么响动,才安心扭头看向窗外—— 放眼白茫一片,满园的草木被积雪压塌了半数,已瞧不出来平日挺拔的模样,地上青砖和房顶瓦片上,也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又新又冷的白把天色都催熟了。 怪不得他总觉得昨夜去的太快。 阖上窗,他又挪步到屋里掀开昨日烧的炉子。 里头的炭火都燃过头烧成了灰白,估计是中间也没人来添。 转而惦念地望了榻上一眼,腹诽一句“倒是也不怕冻出病来”,便推门出屋。 榻上响动甚微,那人仿佛睡的极沉。 闻濯悄声转身关上了门。 离去不过片刻,榻上的人便立马有了动静,好像就是为了等着他离开一样。 沈宓起身,冷的将里衫兜了兜,缩的都没了脖子。转眼见窗外亮的出奇,估摸着是落了雪,随即下地穿靴挪去衣柜旁,从里头找了一件狐毛大氅。 才披上,便转去了窗棂旁推开窗扉。 看到漫漫素白他并没有多诧异,反而心里还觉得有些不愉——因为天一凉,便意味着他房里又要多加炭火,那些炭还得开着窗烧,要得多了下人怕他发疯闹出事来,也不愿惯着他。 他知晓那是李管事之前还在府里时吩咐的,但那终究也还是从前。 现如今,倘若他们只要稍加粗心将多余的炭火送过来,也不一定会砸了自己的饭碗,要了自己的命。 毕竟宁安世子一心求死,还不至于牵连旁的无关之人。 他扯起嘴角露出一副没辙的神情,转身坐到窗边地上的小案前,给自己倒了杯隔夜茶。 水已泡清,零星只有一点茶树根叶的味道,还凉的很。 他不打算就这么一直待着,茶水饮完便起身到门口推门,闹出来点动静,又理所当然地坐回了屋里。 前几日他闷声发疯了几日,并不想多见外人,便遣散了院子里听候的下人,只让他们依着时候过来添炭添茶。 昨夜不速之客打乱心绪、今日又逢大年初一,怎么着他也不该再不知好歹,不露个笑模样。 稍等了片刻,院子里果然传来几人脚步声,有人领先迈进了屋,动静还张扬的不行,神气都快要赶上他这个府中称王的正牌世子。 沈宓一早预感不妙,抬眸望去,见来的果真又是闻濯。 他顿时眉头一蹙撇开了脸,那模样要多不待见有多不待见。 接着跟进来了几个小厮,端着热水炭火和新茶进了屋子,一声不吭地忙完了手头之事又悄然退去。 屋里暖起来的时候,沈宓颇有种身在山中不知山的感觉,等到烧在炉子上的茶壶漫出清香,才有人出声。 “你似乎半点也不介意我没回去。”闻濯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热茶。 沈宓坦然地接受了摄政王的好意侍奉,浅浅啄了一口杯口,反讽道:“原来殿下还在乎我介不介意。” 闻濯盯着他笑,“你不高兴?” 沈宓懒得搭理他,又下着逐客令说:“大年初一,殿下不回去同亲系团圆么?” 闻濯给自己添上一杯热茶,满不在乎说:“亲又为何亲。” 沈宓听出来他语气之中大有学问,瞬时变得幸灾乐祸道:“噢,原来殿下也算个名不正。” 闻濯挑起眉,“你是在看我笑话么?” 沈宓不置可否地晃了晃杯盏。 闻濯佯装不悦,盯了他片刻又哑然失笑,问道:“你还记得白叶寺的往事吗?” 沈宓抬眸看他,望见他眼中黯然,不由得握紧了杯身,随即便听他说: “我同先帝并非一母所生…实则那些都算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捋也还未清楚。单从白叶寺上说,其实我当年是叫先帝亲手送进去关押的,那里起初连个正经寺庙都算不上,藏在深山老林又连着荒的很的几座石屋,吃的也没有。” 沈宓不知何时放下了杯盏,一声不吭盯着茶壶发愣,不知是在仔细听还是已经游了神。 闻濯也不在乎,继续说道:“苦深室,悲离亡,他们也真够会编的。” “所以殿下如今什么都有了。”默了良久的沈宓倏然出声说道。 闻濯愣了一刹又笑起来:“是,如今什么都有了,是我不知足。” 沈宓默着再也没有开口。 他不知晓是闻濯这般处境比较让人容易接受,还是他这般的比较让人容易释怀。 毕竟一个少时受尽罹难、后再难弥补伤痛,一个少时万丈高楼、后粉身碎骨。虽是反着来的,却都承了一身怨天尤人。 说起来也还凑巧,倘若他二人要是对比起来,谁都能羡慕谁,谁也都能嘲讽谁—— “序宁,如何才能知足呢,像你一样么?” 像他一样? 闻濯一直未曾变过,哪怕他偶尔话说的再好听,也能毫不留情地把冷刃扎进沈宓下怀,杀人诛心。 而且他就是故意的。 沈宓闻言确实神色微变,转而又不知想到什么,冲他无所谓地笑了笑:“那大抵不行,毕竟我这一遭,细数过往可没什么不痛快的。” 相反,痛快的快要将一辈子的痛快,都痛快完了。 闻濯觉得,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他更擅长反唇相讥的人了,比起出言含沙射影,他二人也算半斤八两。 “来日方长。”闻濯缓缓向他举杯。 沈宓神色自若,“那我便祝殿下早日得道。” 早日得道,他连违心话都把自己藏的滴水不漏。 一直以来,闻濯总觉得只要他逼得沈宓痛不可遏了,自然能把他那身刀枪不入的铁皮外壳,给撕开一道裂缝。 但他想的太过简单,这个人痛都痛得再不当回事了,又怎么会介怀再痛一些呢。有人的来日能权倾天下,可他沈序宁无非生死不论罢了。 这一点他早该知晓。 “序宁啊,”他忽然唤了沈宓一声,语气无奈又多哀愁。 沈宓还以为他又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着不好听的,结果只等到他说:“我来替你煮茶”。 沈宓承认,他的痛苦和欢愉永远都想两团捉不到的迷雾,前者是他自困囹圄放不开手脚,后者则时时违背他的心意—— 就比如在闻濯面前。 这人明明方才嘲他讽他,让他痛让他疯,可下一刻说为他煮个再平常不过的茶,便使得他心生恻隐想同他说些好听的,还想可怜可怜他。 他何故要可怜一个什么都有的人呢? 他心知肚明,只是他不愿说。 *** 早膳厨房煮的是糖桂花莲子羹。 沈宓喜欢熬的糜一些的粥,但是莲子煮久了,又会散着零星苦味,所以时常加些糖桂花。 这桂花存的不久,还是这年八月间沈宓闲来无事,荡去京郊桂林敲的。 他大抵天生教风雅富贵养叼了品味,凡草木花果,除了实在出奇的那些个别,其他没有他不能喜欢的。 桂花香气馥郁,醉人酣人却不至于过了头,翠绿丛丛簇簇缀着,零星的黄骨朵十分讨喜,轻轻挥一杆子敲下去,便如初春雨水一样纷纷坠落。 带回去裹上糖贮住,时候一到香中带甜、甜中裹香,往羹汤里放、便不消得加旁的佐料香料,往粥里放、轻而易举两碗下肚,往茶里放、纵使寒冬腊月也能在臆想里观一场桂雨。 沈宓司空见惯,理所应当地觉得这糖桂花物有所值。 而闻濯却从不曾尝过。 山中没有桂花,山中只有桃花梨花和杏花兰花,唯独没有能像这般,做成蜜一样甜的花。 他虽不大喜欢食甜的,却教这香勾走了满心沉郁,他抬眸悄悄看着沈宓。 他眼上的伤疤浅了许多,但眉眼到底惊俗,此时正食人间烟火,仿佛这人都宛如这桂花做成的一样,着实的难能可贵。 三碗羹糜下肚,闻濯又迎着沈宓的目光,往自己的热茶里加了一匙,连着蜜汁的酥褐桂花,好奇饮了一口神色是时变得欢喜起来。 沈宓还从未见过他这样。 他想不到一个生来富贵王权家的,竟不知最寻常的糖桂花。 “这是什么品种的桂花?”闻濯捧着茶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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