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大人非要以身涉险,劝不住。” “不,不碍事,这正好证明本官所言属实,这四个贼人身藏剧/毒,妄图、妄图……” 喘着粗气,费力地举起手,秋沁之指着跪地的四人。 “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为首的贼人砰地额头磕地,“分明是他自己误食毒/物,你们这些当官的竟为了栽赃,不惜陷害?!苍天啊,我们找谁说理去?国之不安,道之不公啊。” 虚弱的眼角微许抽搐,幸好四个贼人都低着头,应、应该无人发现。 指尖颤抖,方欲反驳,越过的视线不偏不倚落进一双眼眸。 眼尾上挑,带了戏谑。 眼眸垂下,“本官陷害你们?本官用得着陷害你们吗?”胳膊抖动得厉害,秋沁之挣扎着想要站起,“本官是不想你们糊涂。” 砰,又一贼人匍匐在地,额头抵着尖锐的砂石,“官爷从我们身上搜去的是糖丸,不是什么毒/药,如果官爷、世子不信,我们可尝给几位瞧。” 沈先伫立在秋沁之身后,闻言,瞥了眼林校尉。 “是,若是官爷、世子不信,我们可以现在当众吃给你们看。”第三个贼人低垂着头附和道。 秋大人,这是要玩砸了?眉宇舒展开来,望向沉默的沈先,又扫过自始至终未曾开口的第四人。 坚实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苍泠往旁边挪了两步。 帐帘掀起,带来一阵清苦的草药味。月白的背影匆匆走向桌旁勉强支撑的秋沁之。 两指捻起一颗“糖丸”,放到鼻下闻了闻,“钩吻。” 钩吻,也就是民间俗称的断肠草。 把人带来的伍校尉忙问:“军医,此毒可解?” 月白的背影摇了摇头,“或可一试。”当并拢的四指扣上无力的手腕,秋沁之甩开了他。 “你们还是不认罪?” 戏谑从眼底退去,目光落在演过头的秋大人身后。 这么明显的破绽,他不该没发现才是?为何,神色如此凝重?看着沈先,苍泠产生了一丝迷惑。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脏水都泼了,认不认罪有何差别?”为首的贼人忽然挺直了背脊,“不就砍头,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将死之人只叹世道不公,老天眼瞎。” 一旁的两人也抬起了头。 不像杀手,倒像慷慨赴死的义士。唯独那第四人。 “好,本官成全你们。”手背抹过嘴角,秋沁之缓缓呼出长气,“林校尉,伍校尉。” 林、伍二位校尉相视一眼,拱手称道:“大人。” “这些……”泛白的指节撑着桌沿,“看着,他们,服下。” 一言一顿面如金纸,一声倒抽气后,秋沁之两眼一翻栽头倒下。 “大人?!” 军医不再多言,抱起他直奔里帐。伍校尉将药箱抛向沈先:“世子。” 沈先接过药箱,转身跟去。 苍泠敏锐地察觉,跪着的第四人,绷直的背脊和肩,松了。 他默不作声,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林校尉拿起摆放“糖丸”的碟子,伍校尉则抽/出了佩剑。 仿佛当他不存在,他们甚至未多看他一眼。 “吃了。” 林校尉将碟子递到四人面前,伍校尉手中的长剑银光锋利。 为首的贼人没有任何迟疑,伸手就往碟子里抓。第二、第三,包括第四人,皆学着他的样子,似乎,都毫不犹豫。 从苍泠所站的位置,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和四只几乎同时伸向碟子的手。 突然,第四只手的手指曲了瞬。只一瞬,灵活的手指勾住了一颗“糖丸”迅速缩回。 当为首的贼人往嘴里塞“糖丸”的时候,“哎哟”一声,掌心松开,“糖丸”掉到了地上。 暗器是一枚小石子,来自正从里帐走出的沈先。 捂住疼痛的手背,为首的贼人忍不住叫嚣:“你们究竟要干嘛?” 沈先未瞧他,径直走到第四个人跟前。 他说:“你第一个吃。” 那人仰着头,愣愣地望着沈先,汗水沿着脖颈处滚下。 “还不快点。”沈先不耐烦地催促。 “我、我我,我怕……” 那人战战兢兢地开口,身体抖如筛糠。 “怕?怕什么?”居高临下,沈先眼神睥睨,“怕有毒?” “老四,不要怕,咱不怕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他们想害死咱们,咱们了不起先去黄泉路上等着,”为首的贼人咬牙切齿地伸长胳膊,“等着这群狗都不如的东西。” 还没碰到桌脚的“糖丸”,手臂上一阵剧痛,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差点砸断他的胳膊。 “谁?哪个狗娘养的东西?!” 这一回,他来不及发出声响,门牙已碎了三颗半,一嘴的血腥。 林、伍两位校尉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惊愕,沈先却瞧向不远处没甚表情的人。 无声张嘴,苍泠指了指他后面:“不是我。”砸人家门牙的,还真不是他。 “是本官。” 虚弱至极的声音,摇摇晃晃地身形,绯色衣袖搭在一片月白之上。 “世子,他吃了吗?” “还没。” “咳咳,”秋沁之在桌旁坐下,苍白的脸上浮现起诡异的红,“劳烦世子帮个忙。” 沈先回头。 他缓缓开口:“塞……” “我来吧。” 在沈先尚未明白时,苍泠已捏住那人的下颚——恐惧的目光迎着冰冷的视线,手里的“糖丸”鬼使神差般放到了嘴里。 咔,脱臼的下巴归位,“糖丸”顺着咽喉一路往下。 疯狂的双手使劲去抠喉咙,像要把吃过的东西全部抠出来,眼泪鼻涕和恶臭的酸水,却怎么都呕不出那颗“糖丸”。 直至,死亡降临。 糊了一嘴一手血的贼人和另两个,怔怔地看着他们的兄弟。 “想学桃园结义,可曾想过结局?” 指尖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秋沁之的声音像浮在云端,“异姓兄弟?同姓兄弟有时也不得不防,你们竟然蠢到相信一个细作的话。” “奎爷真是没落了,才养出你们这几个没用的。” 怔忡发呆的三人终是有了反应,这回离得近,苍泠看得清楚了。 怅然若失,在杀手的感情里,居然还有这个词?饶有趣味地唇角抿成了一直线,难道就因为奎爷解散了组织? 不是吧?拿命换钱的买卖,需要感情吗?苍泠不由想笑。 “大人要杀就杀吧。” 为首的那个现下说话困难,还跪着的两个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 敲击声停止,指尖点在粗糙的桌面,秋沁之轻轻地“嗯”了声,俯身捡起桌脚旁的那颗“糖丸”。 “算给奎爷尽忠了。” 接过“糖丸”的是苍泠,淡漠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却不想,沈先挡在了贼首的前面。 “秋大人,原因尚且不明,理应再加审问。” 秋沁之眼皮抬了抬。 林校尉扯住了他的袖子,低声道:“世子,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可这里是军营,秋大人是朝廷派来的。” 纵然他起先愚钝,此时再不懂怕是真蠢到家。秋沁之先前的胡闹,就是为了现在的私刑。 他敢服下钩吻,也是因为拿到了解药,才笃定真正的幕后主使者会在发现碟子中没有解药后露出破绽。 瞥了眼口吐白沫死不瞑目的尸体,沈先跨前一步,欲要拿走苍泠手里的毒/药。 “沈世子,莫要天真了。”冷冰冰的话语,伴随着一道凛冽的视线,“林校尉,军医,带世子出去。” 军医看了看他,转身就出了营帐。 林校尉则架住沈先的臂弯:“世子,咱们出去再说。” “可是,他这是动用私刑!” 剑收入鞘,伍校尉也架住了一侧,低沉着声:“世子,侯爷有令,秋大人办差任何人不得干涉。” “那他还……”伍校尉捂住了他的嘴,摇了摇头。 被俩人合力架着往外走,沈先不甘心,挣扎着,想要据理力争。 帐帘掀起的刹那,沈先扭头,映入眼帘的是苍泠垂下的眼眸,和他脚边四具尸体。 帐帘重新坠下,苍泠也未转身。 唇角是嘲弄的弧度,“何必呢?杀鸡儆猴给谁看呢?”他看着无风自动的帐帘,薄唇戏谑,“小师叔。” “还能有谁?”指尖再次落在桌面,秋沁之笑得人畜无害,“除了你,泠师侄。” 皂靴踏上粗粝的地面,秋沁之来到他身边。 “多年未见,泠师侄会为人着想了?” 他原本打算先让那双干净的手染些污秽。 “多年未见,小师叔倒是愈发地令人看不懂。”苍泠歪过头睨眼瞧他,“嗯,做朝廷的狗,遵江湖的规矩,师父在棺材里都要笑醒了。” 秋沁之笑了笑:“沈世子天真,泠师侄可别让人笑话。” 沈先天真,天真的以为世间黑白能说个清楚。苍泠不同,他活着本身就是个笑话。 故而无所谓地耸肩,鞋尖踢了踢没了生息的脑壳,“只怕小师叔,与沈先一样天真呢。” 长长的队伍,他们有充裕的时间选择自尽抹黑沈家军,也有时机将钩吻下在某个百姓身上,可是他们选择了等。 等到枢密院的官员进入军营一刻,卸了伪装。 回想过来,若是他们一直像庄稼汉那般蹲着或坐着,即使苍泠自己,也不见得能够察觉异样。 他们又为何要看着沈先和他跟耍猴似地演上这么一出? 答案,是在清苦的药味,月白的长衫进入营帐的一霎,才有了答案。 眯起的眼看的是从帐帘缝隙透进的白,“小师叔,他的手早就脏了。” “嗯,可是,他踏入沈家军的那天,我看到只有济世救人。”清风皓月,不及放下屠刀的一双手。 苍泠奇了怪:“那你现在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苍白的面容浮上一抹笑颜,“朝廷的狗,还能做什么?”秋沁之浅浅笑着,“不想脏了他的手,只能脏了自己的手。” 他顿了顿,又说道:“泠师侄,我们才是一样的。” 苍泠,不想脏了沈先的手。 可是,终有一天,那双干净的手会沾染更多的血腥。 而到那时,血腥之下,看的是,为的是谁。 “泠师侄,别做多余的事。” 苍泠看着他。 秋沁之还是秋沁之,不为国不为民,为了个不爱他的男人,甘愿当朝廷的狗。 曾经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双手,现在仍为了那个人,铲平道路。 苍泠不由轻笑。 “你笑什么?” “我笑小师叔,还是那样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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